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黎明之前【十三】

你要懂得演戏,懂得不动真情,懂得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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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梦中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号角。是冲锋号。荒凉的野坡上一个人正在吹着冲锋号,小小的号角上有一方陈旧且肮脏的红色布条,它正随着风轻轻地震动,轻轻地和号角一起发出嗡鸣。

这只冲锋号已经几易其主,它的每一个主人都十分爱惜它。

只要它一响起来,就是一个信号。

陈深再一次听到它。陈深忽然想起来,毕业的那一天很多老朋友如同重锤敲下去溅起的火星,他们马上就要散去,散去之后化作满天星斗。大家最后一次在校外聚会。有人感慨说,不知从明日起,我们要走什么路,要怎么报效国家。若是空学了一身本事,无处施展,那可如何是好。

结果,他们有的人投了共,有的入了国军,有的成了汉奸走狗。

真是往事难再回头。陈深猛然睁开眼睛,他发觉自己还在车里。程霆在他身旁抽着烟。车窗开着小小的缝隙,烟雾弥漫着散去,像是孤单的心事。陈深坐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眨了眨眼睛。程霆在暗沉沉的光线里很快地把烟掐灭,说,下去吧。

陈深下去了。

他把车门关上,然后绕过汽车前盖来到程霆这一边。

程霆正看着他,然后笑了笑,说,进去吧,我就不送你了。你这里进不了车。

陈深点点头,默默转身往小巷里边走去。还是夜,浓浓的夜,路灯亮着,把陈深的影子拉得老长。陈深走了几步,忽然听到程霆在后面叫他,很急切似的,他喊,陈深!

陈深猛然回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瞬间跳了起来。它跳得那么厉害,像是要从他的胸膛跳出来,这颗心似乎要跳出来,然后便不属于他了。程霆还是坐在那里,他看着陈深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他看到陈深的脸色变得苍白。程霆默默叹了一口气,他笑笑说,我的领带歪了。

领带歪了,你头怎么不歪,歪了整一整便是,你是没有手吗。陈深想着,伸出了手。他把手伸过去捏住了程霆的领带,上面绑着简单的温莎结。陈深帮他正了正。领结下面是温热的,程霆的体温就安静地传递到陈深的手指间。陈深的手冰凉,可是却有奇怪的粉色慢慢攀爬上了他的脸颊和眼底。

陈深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他和程霆说过,不要招惹他。可是程霆好像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居然毫无声息地向他的灵魂压迫过来,步步为营地压迫过来,已经要压得陈深不能呼吸了,可是偏偏你再看他,他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过。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身子微微地斜着,等着陈深帮他把领带整好。

好了。陈深说着把手收回去,他冷静地看着程霆,让夜风把他的脸颊吹回苍白的颜色。

程霆的手搭在车窗棂上轻轻敲了敲,说你过来?

陈深微微低了低身子,他的眉头刚刚皱起来,程霆的手就很迅速地伸过来正了正他的领带。你的歪了,程霆说,我的根本就没歪。他说完就笑了起来,回过头之后车便开了出去。陈深震惊地看着程霆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对着他挥了挥。

 

第二天梅机关忽然召开会议,毕忠良和李士群一起去开的会,回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看。

陈深知道他们领回来的任务一定很麻烦。如果这个麻烦不解决,76号很可能会来一次大换血——不管是李士群丁默邨,还是他陈深唐山海,甚至苏三省都会被全体撤换。

果然。陈深看着毕忠良不善的脸色,对着苏三省眨了眨眼睛。

苏三省开完会之后留了下来,他去找陈深。陈深正在办公室里擦自己的理发剪,剪刀在他手里,桌上还有一块布,里面卷着梳子剃刀还有各式各样刷子。苏三省便笑起来,说,陈队长果然是个会剃头的,我以前只是听说,还真是没有见过。

陈深也笑起来,他的眼睛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充盈着不知真假的喜悦,他说,是的是的,说实话我爹以前总是希望我当一个国文教员,可是我国文不行。我的国文差极了,连英语和数学都要比国文好很多。

苏三省坐下来,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问,陈队长是哪儿毕业的?

陈深把剪子放下,用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然后拿起了剃刀。哪儿毕业的?他说,能在哪儿毕业呢,说来说去还是个泥腿子,不过连泥腿子也看不上我。苏队长又是哪儿毕业的?

苏三省还没有说话,忽然就有人来敲陈深的门。门开了,唐山海站在门外。他看到苏三省,很明显地愣一愣,然后看向了陈深。陈深站了起来,他有些尴尬地说,啊,唐山海,我和苏队长就随便坐坐。

唐山海不看他们,只是道,梅机关有人来,快一起过去。

陈深和苏三省对视一眼,很快地走了出去。一群人由毕忠良领着头,浩浩荡荡地迎到大厅去。陈深的大衣还没来得及扣起来,他转弯转得急了,衣角掀起来。苏三省小声说,这大衣不错,新衣?

陈深便也贴过去小声道,是新衣。你见过我穿旧衣?

陈深似乎真的不是很喜欢穿旧衣服。他喜欢新衣服。唐山海走在一旁,看他们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便刻意走远了些,走到毕忠良身边去。

苏三省的眼睛瞥过去,陈深的眼神跟着飘到了毕忠良脸上,唐山海只顾着往前走,毕忠良的眼神也忽然看向苏三省。一时之间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真不知为何。

大会客厅里东面首席上坐着程霆。他看起来恹恹的,仿佛是病了,他身边坐着梅机关的青木大佐。青木的指挥刀就立在自己面前,他居然难得地穿了军装过来。平日里他总是穿西装的。

陈深寻了位子坐下,等坐稳了才发现毕忠良都还没坐。青木大佐铁青着脸,程霆也不说话,陈深匆忙站了起来,看着毕忠良。

他们没有机会坐。青木说,为什么最近麻雀又开始活动了?

陈深的瞳孔很迅速地收缩了一下,然后他往后站了站。程霆忽然敲了敲桌子,说,陈深,你说说,麻雀是怎么回事?

陈深只好往前站了站,说我最近不主办这件事,我不知道呀。

程霆说,不知道,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听得人心惊肉跳。陈深的眼角跟着他的问话抽搐了一下。如果不是昨天夜里在外白渡桥上,抽着樱桃牌香烟的程霆对他温柔地笑过,还答应了要帮助他,他简直不敢相信今天坐在他面前问话的人会是程霆。他几乎要认为程霆本来就是个汉奸走狗了,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陈深不说话,他低着头。

程霆忽然对着青木说了两句话,然后他便恹恹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青木站了起来,他来回踱步,然后背着手说,三天之前,一份秘密的作战计划外泄,皇军的混成旅连队在北边一点儿的地方打了一场遭遇战。我并不相信那是一场遭遇战。藏云峰的作战计划是我们心血,那里有八路的总部,我们本来可以一口吃掉他们的纵队,为什么忽然会有一个半武装的部队和我们遭遇?

毕忠良说,也许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苏三省说,是。

陈深没有作声,唐山海轻轻哼了一声。

青木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脸色愈发不好。他继续说,藏云峰是一件,药品运输是一件。同样是三天前,有一船军需药物靠港,接应的人还没到,东西就被抢走了。为什么药品靠港的消息也会走漏?

你们76号有叛徒。程霆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恹恹的目光盯过每一个人,很慢地说着自己的结论。有叛徒,所有的计划都是这个人泄露出去的,而且这个人和麻雀有关系。

麻雀在过去一年的时间拿到了十八份情报,这些情报甚至包括一项高层会议的记录。你们呢,你们的高层都在这里了吗?

 

程霆的话说完,每个人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没有人敢回答他。毕忠良怀疑每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是谁。陈深知道这个人就是自己。苏三省怕怀疑这个人是自己。唐山海知道这个人是陈深。

青木大佐来来去去的身影终于又停住了。他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个麻雀又开始活动了,和麻雀接头的一个特工叫做宰相。工作交给你们76号,如果宰相抓不到,麻雀也找不到,那么我看你们76号就要全体换一次血了。

程霆也站起来。他说,我教教你们。他的眼睛看向陈深,然后再看向毕忠良,掠过唐山海,最后落在了苏三省的脸上。

他笑了笑,说,兵不厌诈。诈一诈,是人是鬼,迟早都能露出原形。

程霆出门去了。青木大佐跟在他后面,面色并未缓和多少。毕忠良终于抽出椅子坐了下来。他很冷静地坐着,然后很冷静地说,你们都听到了吧。

陈深点头。

围捕宰相。他说。

苏三省还没想通程霆最后的目光和话语,他也还没来得及把早上收到的消息告诉毕忠良。他的办公地点设在了外面,那个地方对毕忠良都是保密的。现在这个机会似乎并不是很好,可是他不能不说。

毕忠良听了,说,你去吧。迟一些有行动,不要迟到。

苏三省不动。

陈深看他不走,抬头瞪了他一眼。

苏三省咳嗽了一声,陈深便问他,这个程霆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到底是南京政府的人,还是北边儿的,还是咱们的?

苏三省说,程家全部都投了诚,他们家老爷子早就是汪主席的人了,只是不常出来主持工作。程家的这一位独子是由着性子的,他应该是我们的人。你看看坂本课长和青木先生,哪一个不是对他礼让三分。

陈深再问,就算程霆是我们的人,怎么会混到南京政府去了?

毕忠良忽然站起来,看着陈深,说,76号都有共党的人混进来,和麻雀搅成一团,程霆为什么不能到南京政府和他们搅成一团?

陈深坦然接受着他的目光,笑了笑,说,是,当年剿匪的时候我就在想,正规军又怎么样,中央军又怎么样,混哪儿不是混,混来混去还不是混一碗饭吃。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跟着你,在哪儿都干不安稳。

陈深一番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说完了摔门便出去。

唐山海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站了半晌也出去了。

苏三省匆匆跟上。只剩下毕忠良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依然铁青。

他最怀疑的人,是陈深。可是他最不能怀疑的,当然也是陈深。陈深像一块硬骨头,他下不了嘴,不知道该往哪儿咬。

毕忠良的头皮又发起麻来。

兵不厌诈,诈一诈,什么都能知道。毕忠良把身边的一把椅子一脚踹倒,感觉自己此时怒不可遏,同时也有不可避免的恐惧慢慢腾升起来,像是冤魂一样,在他身上纠缠不清。

 

第一步棋走得真是漂亮。

陈深很快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把一只瓷杯狠狠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知道会有人很快地把自己的的表现全部记录下来交给毕忠良。他的表现不会有问题,他比较担心唐山海。

他担心的唐山海也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给徐碧城打了电话,表达了自己不安的心情。

有人在监听他的电话,可是听到唐山海只是抱怨了工作的辛苦,以及将现在的处境和在国军时期的简单比较。得出的结论并不怎么好。徐碧城在电话的另一头温柔地安慰了他,说晚上煲了汤,等他回家喝。

苏三省则马不停蹄出门去了,他回到了一座小红楼,里面就是他的办公室。

他接到了一个情报,这个情报直指今天程公子特意提到的宰相和麻雀。如果他能够抓到负责和麻雀联系的宰相,那么他就能够问出藏在76的内奸到底是谁,他也能够一举抓获麻雀,甚至捣毁中共在上海的地下联络站,就像捣毁军统的联络站一样。

他兴奋了起来,连双眼都开始发光,他似乎已经看到将来的76号,谁会坐在现在毕忠良的办公室里。

晚上的时候有人忽然出动,将军统站叛变的曾树一枪打死。曾树当时刚刚从一辆别克车里走出来,他感觉到夜里的风有点大,他还紧了紧自己的大衣。可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忽然抽搐了起来,他猛然拉开车门躲了过去,一排子弹很快地扫过来,将他的帽子掀掉了。

曾树肝胆俱裂地坐在了地上。

叛变之前他似乎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但是自从他带着人投了诚,原来的一些勇气就好像全部都消失殆尽了。

救命!曾树喊了一声,这一声飘到冷冰冰的空气里,像是一声可笑的叹息。一支开过火还留着余温的枪管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曾树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他说,是你!

那人笑道,是我。我送你上路。

曾树口袋里的枪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被一枪洞穿了整个头骨。

有人上来补了两枪。曾树早就咽了气,那人往后退了两步,说撤。

他们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二天早上76号才得知了这个消息,毕忠良大为震怒,质问几人。唐山海说,我在家喝汤,昨天夫人煲了汤,让我早些回去。我便回去了。

苏三省说,我在办公室,有新文件要赶。

毕忠良看陈深,陈深很委屈地眨了眨眼,说,我和程霆在一起,他要看新上的戏,我就陪他去了,看了一半睡着在戏园子里,今天早上还是人家梨园的姑娘叫醒我的,不信去问程家的公子,句句属实。

毕忠良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先不追究,上头迟早也追究下来,我们慢慢查。现在都去院子里,有车等着,我们有任务。

陈深问,什么任务?

毕忠良说,诱捕宰相。

唐山海很奇怪地问,怎么一夜之间,就能诱捕宰相了?哪里来的消息?

苏三省忽然脸色不太好,他想到了自己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毕忠良不答,只是说,走吧。

陈深走在毕忠良后面,感觉第二步棋要走出去了。果然,他们出去的时候,看到程霆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一节马鞭,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容。他好像已经等了他们很久了。毕忠良说,程公子,这么早?

程霆笑了笑,说,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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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旅途奔波,一奔波我就要缓一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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