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黎明之前【十二】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曾笑相思累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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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静静地待了很久。久到程霆终于说话了。程霆在冷风中渐渐清醒过来,他在心里把自己狠狠骂了几遍,可是心里却也不怎么后悔。

他看着陈深蹲在墙边,用双手捂着自己脸。

“人走了,”程霆说着也蹲了下去,他伸出手用了点力气把陈深捞了起来,他尽量靠近陈深,在他耳边小声说话,“我们也要赶紧走。”

陈深没有回应。他低着头。

程霆靠近他的时候感觉到了微微的热意,无奈太黑目不能视,只能把手伸了过去。他的手指碰到了陈深的脸。陈深的脸滚烫。再探额头,依然滚烫。

程霆叫了两声陈深的名字,看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好叹气。他一直都不太能喝酒,可是喝了酒也不至于无法自持到如此地步。

他面对陈深的时候,似乎有点过了。这个度他没有掌握好,就像他本来应该默默走过一段风景,可是却驻足了。他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很好。

这是一个寒凉的夜晚,这一个晚上过去,他们什么都会忘记的。

 

陈深病了一场。他每天都昏昏沉沉地走在76号和55号,正和他说着话,一不留神他就要打个喷嚏,更是越来越喜欢睡觉,他几乎时刻都是迷糊的。甚至连毕忠良和他说话,他都听不进去,听着听着他就靠在自己的椅子上打起盹来了。

上一次的事毕忠良没有再提,只是给了陈深一大笔钱。

陈深给他退回去了,说,程霆把钱清了。我欠了一大堆,就不再欠你的了。

毕忠良说,你嫂子让我多拿些钱给你。一个男人在外面没有钱总归还是不太体面的,更何况你丢的不是自己的人,丢的是我的人。

陈深笑嘻嘻地说,真是不好意思。

毕忠良看见他笑就觉得他笑得不由衷,不太愿意看,挥手让他走开。陈深乐得自在,立刻就走出去,还把门带上。

近几日遭到袭杀的不止是陈深,还有毕忠良,唐山海,以及书记员柳美娜。柳美娜多多少少有些冤枉,可是她还是被吓坏了。毕忠良本就很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现在更是不论进出哪里都带着一群人保护着自己的安全,陈深看了便觉得自己这个二号人物愈发当得憋屈。

他们被召集到会议室,开了一个很简短但是却很严肃的会议。唐山海坐在靠窗的位置,翘着二郎腿低头看自己的手,陈深一只胳膊撑在桌上打盹,毕忠良黑着脸坐在首席,他们在等苏三省。苏三省来了。他迟到了一点点。

毕忠良很不痛快。他感觉自己有些生气,但又不太好过分生气,他端起面前的黄酒咽了一口,眼角跟着跳了跳。毕忠良说,既然人到齐了,那咱们就谈谈。最近不太平,具体怎么个事儿,你们也都知道,说说想法。

唐山海抬头说,可能是上海的军统站没有被铲除干净。死灰复燃是很容易的。

陈深便笑了笑,说,是了,要说我们运气就是没有苏队长好,你看,咱们都拎着脑袋来来回回多少趟了,就苏队长一回都没遇上。这运气,我只能看着羡慕的份。我没想法,我就想活,活得窝囊也得活,当年捡回来的命我不能就这么丢了呀。

他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唐山海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毕忠良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陈深站起来,说,我去倒杯水。他转身哼起来,毕忠良听到这是最近上的电影《西厢记》里的一首歌,他走着调慢慢地哼: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毕忠良知道陈深看电影能从头睡到尾,连演了什么他都记不住。没想到他居然学了这么一首歌。开完会之后他就找了陈深单独问一问。

先问,怎么有时间去看电影了?

陈深说,没时间。

再问,那怎么学会唱歌了?

陈深有点奇怪,什么歌?

毕忠良学着唱了一句,陈深笑起来,说,这哪儿是什么电影,程霆天天放,李小男天天唱,我学不会都不行。

陈深说的是实话。程霆忽然开始接李小男来去电影公司,他找了名演员和李小男合作,李小男现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陈深只能问他,说你干什么?

程霆便看着他说,不是你说的,要我包装小男?

陈深无言以对。他只能由他们去。那个夜晚过去之后他和程霆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除了程霆非是要请医生看看他的情况外,他们把有关那个夜晚的所有记忆都删除了。除了那个小巷里的青灰色石子路,没有人还知道发生过什么。大家都乐得自在。陈深想。他这么想的时候正靠在一个红色的邮筒旁边等人,他身上穿了新做的西装,深蓝色的格子慢慢从他的肩线滑下来,马甲在腰间收一收,再继续向下。西装外套就穿在马甲上面,他的条纹领带很随意地扎起来,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

谁都不能否认陈深是个美男子。可是他太内敛,一点都不像唐山海。唐山海也是个美男子,可是他比陈深张扬得多。陈深觉得张扬并不好,他看着依旧很有派头的唐山海和徐碧城从远处走过来,站直了身子。唐山海忽然说他要约一约陈深,陈深答应了。可是他没想到唐山海居然把徐碧城也带来了。他并不想见徐碧城。见到徐碧城,他就会想起自己的以前。那时候他算得上无忧无虑,还算得上自由。那时候他也还不抽烟。陈深这么想着,把烟盒掏了出来。唐山海站在他身边说,有女士在这里,你还要抽烟?陈深笑了笑说,不是雪茄,劲儿不大。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还是没有点起来。陈深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他正好看到徐碧城含蓄冷漠的笑,更觉得自己心中不痛快。

唐山海很有礼貌地对陈深说,我们有件事,想和你说一说。就当这是个合作,成或不成全部取决于你。陈深还是把烟点上了,他在浓重的青草味里说,说来听听。

唐山海要除苏三省。他和陈深的想法简直不谋而合。只是陈深沉默着听唐山海的计划,觉得有些不妥。我们两个人都针对苏三省,这不行。陈深说,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人,表面上和他比较合得来。说完他笑了,他往后靠过去,说,这个人当然不能是你。你一看就和他合不来,这个人只能是我。唐山海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这表示他完全认同陈深的话。

陈深想一想归零计划,想一想柳美娜,想一想程霆,再想一想马上要和苏三省虚与委蛇,他一下子就觉得头疼了起来。

唐山海最后和陈深说,计划要成功还需要一个人帮忙。

陈深问,谁?

唐山海说,程家的那位公子。

陈深的头更疼了。唐山海带着徐碧城走了,他说,陈深,你我各有各自的使命,特殊时期,我们是友非敌。陈深喝着格瓦斯皱着眉头说,谁知道呢。唐山海,你我是敌是友,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是皇协军,你也是。你身边的夫人也是,有些话有的没的,我们就不说了。

唐山海看着陈深,笑了笑,然后走了。

徐碧城很小声地和陈深告别,挽着唐山海离开了。

陈深一直磨蹭到了黄昏的时候才去找程霆。他和程霆已经有些天没见了,这些天陈深为了归零计划焦头烂额,但是他也做好了用这个计划铲除一个拦路虎的决定。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苏三省在六大埭明星公司门口等着李小男了,李小男喝醉的时候似乎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她每次都甩着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走得东倒西歪,还大声唱歌。人人侧目,她却毫无知觉。

苏三省似乎在一心一意地追李小男。

陈深不相信这样的人有真心。他总是想要提醒李小男,可是李小男似乎并不在乎。

陈深随着毕忠良从国军投到汪伪,曾树作为上海军统站的负责人居然带着四百多号人一言不发地投了诚,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唐山海要除的,恐怕不止苏三省。陈深正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徘徊在教堂附近了。

程霆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陈深记得很清楚。方侃牺牲的时候他曾经独自一人循着琴声走到这里来,他在这里第二次见到程霆。

教堂的钟声忽然又响起来,从灰黄的屋顶呼啦啦飞起的鸽子又越过了陈深的头顶。陈深徘徊两圈,天便已经黑了。时间眼看越来越晚,陈深终于决定上楼去。他觉得自己真是毛病,他已经很久没有做一个决定如此寡断优柔过了。

陈深还没上去,他遇上了下来的程霆。程霆身上套着大衣,他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陈深,说,衣服不错,这个天,会冷吗?

陈深讪讪地笑了笑,说,不冷。说完他的牙齿就磕在了一起。程霆也笑了笑,问他有什么事。陈深一时开不了口,程霆只好叹息一声,说走吧,我们去江边转转。有什么话,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便不说。

外白渡桥上好大的风。程霆用打火机点了半天烟,最后还烧了几张报纸。陈深也想点支烟,可是半天摁不亮火机,程霆便靠了过来,两只烟头又亲密地堆在一起,呼吸之间,一团火红缓缓燃烧在了大风里。陈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程霆的头发被江风吹乱,看着点燃的报纸在他脸上映出亮亮的火光,忽然觉得很是安心。陈深说,我有事求你,唱首歌当报答行不行?

程霆笑起来,他的笑容和指间的烟雾被风一同吹散,他说好,这个忙我帮定了,你唱来听听。

陈深顿了顿,就用跑了调的声音唱,还是唱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程霆靠在桥栏上听,听完了说挺好。就是差一轮明月,其他的都挺好。陈深当然知道自己唱歌能唱几斤几两,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以后要是能学好了,再好好唱一次,就和周旋似的。李小男总说周旋不是人,周旋是只鸟!

程霆说,那你要当心。别学到最后,人不是人,鸟不是鸟,成了个鸟人。

陈深便也笑嘻嘻,说,那我就去梁山落草,哥哥到时候可要留我,你不留我,我便毫无去处,只能杀回汴梁城。

程霆看着眼前的陈深,看了半晌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陈深的手腕。

这样冷。程霆说。你的手怎么总是这样冷?一别不再相逢的事多了去了,若有那一天,我肯定要留你。

除却程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发现陈深的手是多么冷了。

陈深惊讶着程霆的手居然如此滚烫,就像在那个夜晚的小巷,他箍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一样。那温度从他的手腕一直烫到他的心口。他不敢读程霆的眼睛。那里有个答案,他还承受不起。

可笑,陈深想。他以为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居然记得如此清楚。

河的对岸有灯火,零零星星,看起来还算安详。陈深闭上眼睛,说,大半夜的,走这么远,我怎么这么闲。程霆开着车来的,他把陈深带回到车上,脱了自己的大衣盖在陈深的身上。他开着车往回走,路只不过走了一半,他看一看陈深,陈深已经蜷缩在座位上皱着眉睡着了。

程霆的几张报纸烧给方遇平。也烧给他的弟弟方侃。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很是惊讶,可是转瞬间他就释然了。方遇平这样的人,当然会有方侃这样的弟弟。他们已经变成了云光星辰,程霆被他们的光亮指引。

陈深来的原因,他一清二楚。他答应下来,可是总觉得对不起陈深。

思及此,程霆再转头去看陈深。他腾出一只手来把衣服往上盖一盖。他们一样行色匆匆,一样无可奈何。

命运不给他们别的机会。

程霆的车开得更快了。他总觉得前面有光,他只要再快一些,就能赶上。他无暇顾及皱着眉的陈深究竟梦到了什么。

他的梦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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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等人深。穿着这一身去见程霆的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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