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二十二】

周充和已经几个昼夜没有睡觉了。

大批敌军曾在一个月前进攻陕甘宁解放区,而中原地区爆发的大规模冲突致使6万解放军被30余万敌军团团包围,上边的命令是在中原地区实行突围,并且尽最大的努力将主力部队调往延安。

而接受这个任务的人,就是周充和。作为晋西北地区的负责人,他被调遣安插到了延安,并且带来两个团的兵力补充在了延安固守防线。

高强度的工作让他很是疲惫,可是睡觉也很不现实,太多的工作要做,他不敢睡。

今天凌晨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了,看着文件就睡着在了桌子上。他的警卫员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于是披了衣服给他,最后觉得还是不忍心,只好叫了战友把周充和抬到了炕上,让他好好睡一睡。

周充和迷糊醒了一下,然后和警卫员说:“大秦,一个小时之后叫我。”

大秦还没答应,他就睡死过去了,鼾声大作。

战士们面面相觑,但又忍不住好笑,盖了被子出去,让他好好睡——真是太累了。

 

他一觉就睡到了下午,谁都没叫他。他是被模模糊糊的吵闹声惊醒的。周充和跳下炕,心里想着要收拾他的警卫员大秦和邢晏,然后推开了窑洞的大门。

一眼他就被惊呆了。

一个年轻人通红着眼睛在摇晃院子里的杏树,他拼了命似的摇两下,摇不动,秋千架子就被他一脚踹了起来,在空中扭曲地晃了一下,荡了下来。他真的是通红着眼睛,他的眼睛里居然是血一般的红,他看起来就像个嗜血的魔鬼。他的表情是狰狞的,那个叫天乐的小鬼还有大秦邢晏都扑上去摁他,可是摁不住。

“人死不能复生,你冷静啊!”天乐满头大汗地和他说话,拉都拉不住他。

宁致远一言不发,他看着眼前的杏树,忽然转了转头,迈步就往收杂物的窑洞里走。

周围的人哗啦一下子跟上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像是发狂一般,大家都不敢靠近他。

宁致远站在窑洞门口,推门。门没开,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抽出了别在腰间的M1911,朝着铁锁连开了八枪。枪声大作火星四溅,铁锁被打成了烂铁,宁致远看都不看劈裂的弹夹,随手就把枪扔了。他直接伸手去抓铁锁,一旁的大秦惊叫:“烫!”

滚烫的铁锁瞬间就灼伤了宁致远的手,可是他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把废弃的铁锁扔到一边,然后推开门进去了。他拎了一把斧子出来。延安的冬天煤炭很是难得,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自己劈柴过寒冬,安逸尘以前就用这把斧子劈过柴。他一边劈柴一边问宁致远:你觉得这难不难?

不难。

宁致远拎着斧子走到了杏树下面,二话不说就砍了上去。锋利的刃别进杏树苍老的皮肤,带起飞溅的木屑,划到宁致远的脸颊,长长一道血痕。

那道血痕和他的眼睛一样地红,绝望而冰凉。大秦和天乐试图再一次上去拉他,可是他们还是不敢,邢晏急地在一旁大叫:“天乐你不是认识他?你劝劝啊!”

“我劝个鬼!”天乐简直无法安生了,他把自己的帽子一把揪下来,擦了擦满脑门的汗,“你知道他和我们旅长什么关系吗?我劝不住,要劝你劝!”

另一边宁致远又是一斧。

杏树纹丝不动,可是它的皮肤又被撕开了一道,露出了新鲜的青白色。

“宁致远……”天乐在一旁叫他。可是宁致远听不到。这是毁天灭地的凄凉,这是他无法承受的过往。

他知道安逸尘会死,自己也会死,可是他无法接受。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事到如今他居然真的无法接受,一点都不能。杏树?杏花?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宁致远再砍一斧,觉得砍在了自己心上,安逸尘曾经在这杏花树下点亮飘飘摇摇的烛火,他的眼睛像烛火一样璀璨而温柔,他单膝跪在地上,向自己递出一枚戒,问他:宁致远,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曾经在这棵杏花树下拥抱自己,然后抱着自己进屋,然后接了热水帮自己擦脚上的泥土,他曾经轻轻推着秋千上的自己,让秋千悠悠地晃,然后告诉他:杏花开的时候,我们就能回来啦。

如今自己回来了,可是没有杏花,没有安逸尘。

没有,没有!

没有了你,那还要杏花做什么?那还要杏树做什么?

宁致远再砍一斧,在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里喊了一声。“安逸尘!”他喊了这一声,让一边的天乐和大秦他们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像绝望,又像希望,像是在呼唤战友,又像是在呼唤自己的爱人。三个字,简直成了一辈子。

喊完了这三个字,这一辈子,真的好像就过去了。

宁致远缓缓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打起了哆嗦,浑身都在发抖,抖个不停,然后直直就向后倒了过去。大秦一把接住了他,天乐去掐他的人中。一头冷汗的宁致远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有血液填在里面,红得让人胆战心惊。

他怔怔地看着天乐,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还有大片大片的杏花,斑斑驳驳的光斑透过绿莹莹的叶子,安逸尘在笑。

“你笑什么,”宁致远说,“我在为你流眼泪呢,你看不见吗?”

天乐惊叫了一声,大秦和邢晏也惊呼了起来。宁致远瞪着眼睛,流出的眼泪竟然是红色的。

周充和在一旁看了个十成十,听到了惊叫声,大吼道:“干什么呢!”

“首长!”天乐慌忙站了起来,“他要死了!”

“个兔崽子放屁!”周充和大步走过来,倒竖着眉毛厉声断喝,“我这里死过谁!你们这帮兔崽子我护着,要死也是我先死!”他说完话,看了一眼地上的宁致远,踹了天乐一脚,觉得这帮孩子是真的傻。“叫医生啊!”

天乐像一颗炮弹一样窜了出去。

大秦也愣在地上,周充和还想踹,大秦利索地一把抱起宁致远,转身就往窑洞里冲。

邢晏简直张着嘴不知道合起来,周充和看他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兔崽子你找抽呢?再瞪着眼我扒了你的皮!”

邢晏眨眼睛。“钧座,”他说,“我还真没见过能眼睛哭出血的人。”

周充和也不说话了。他也没见过。

他转身踏着大步进了窑洞。

前脚周充和刚进屋,后脚天乐就拽着医生来了,一个女医生,直接被天乐拽着跑了几百米,差点断了气。

女医生喘着气问周充和:“怎么了?”

“看看这个,”周充和一伸手,指了指炕上的宁致远,“怎么了这是?”

 

宁致远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很久,清醒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片黑。

他安安静静睁着眼,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他不关心自己在哪里,也不关心自己怎么了。他好像躺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心爱的人。

真真是放在心上用命去爱的人。

宁致远这么想着,悄悄动了动指尖。什么都没有。

他从未如此痛恨活着,从未如此痛恨过。

周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嗤”声,一抹亮亮的火苗跳动着,出现在了宁致远的眼前。

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下的身影有黑浓的眉。

安逸尘?宁致远的心“咣当”一跳,仿佛要停下来了。那人用手护着摇摇晃晃的火苗,把灯从桌子上端到了炕沿上。

这个人剔着短短的青皮头,虎目浓眉,腮边的线条刚毅而坚韧,他的眼神很有压迫感,此刻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他们无声地对视。

宁致远身上盖着的是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他挣扎了一下,被这个人一把摁住了。

“国民党?”他问。

“国民革命军,二十八师的。”宁致远说。

“哦,”那人点头,“我见识过,交过手。情报战打得不错。”

宁致远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过奖。”他说。

“你来我延安驻地做什么?”这个人再问,“你绕过了六个明岗暗哨,你很清楚这里的地形和情况,而且你还跑到了这个院子里。”

宁致远转过了头。“我在这里的时间,怕是比你久。”他说着话,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你来找安逸尘。”这个人说着,声音压得很低。

“啊,是啊,”宁致远说着话,闭上了眼睛,“找不到了。”

“安逸尘死了,他在敌人进攻延安的时候被他们的飞机炸死了。”这个人说着话,仿佛有些犹豫,“我很遗憾。”

“你不用和我强调,”宁致远说,“我知道了。我要想一想我该怎么办,我是要死还是要活,你要让我想一想。”

“周充和。”那个人忽然伸出了手,“大家都叫我周扒皮,我大概虚长你几岁,反正你也不是我的兵,你叫我一声兄长,我觉得我也能担得起。”

“宁致远。”宁致远也伸出了手。

“宁致远?”周扒皮忽然皱住了眉,握紧了他的手。“上海的宁致远?”

“是我。”宁致远说着,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脸颊苍白得吓人,可是说话的语调很是清晰。“今天失态了,很是不好意思。”

周扒皮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挑起了眉毛。

“伤心劲儿过了?”他问。

宁致远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今天好像毛细血管破了一些,”他说着,笑了笑,“不敢再哭了,留着眼睛好看一眼他的坟。”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扒皮哥,”宁致远悄声问他,“他……有坟吗?你们……把他放到哪里了?能不能留一捧灰给我?”

他带着鼻音的话语听着可怜极了,他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一样,连话都不敢说。

他居然问出了这样的话。周扒皮不知道这是谁给他的勇气。

宁致远自己也不知道。他好像忽然找到了一件可以让自己愉悦的事情,整个人都有了力量一般,连心脏都能跳动起来了。

“你好好睡一觉。”周扒皮说着,站了起来。他不由分说吹灭了手中的灯,把一切都留在了黑暗里。

安逸尘,我现在没有什么羁绊,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吗?你若有遗愿,我帮你完成,然后来找你,好不好?你若没有……若是没有我就直接跳下山崖去。

宁致远觉得自己忽然回到了17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一腔热血,什么都不怕。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如此的锥心之痛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是很难过了。

安逸尘仿佛就睡在他的身边,像是活的一样。一个热切的灵魂就在他身边,永远陪着他。

 

另一边的周扒皮辗转反侧。他自一次抽开抽屉看到一幅画。画上的人明明白白就是宁致远。钢笔勾出来的轮廓,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安逸尘的字在背面写:“致远吾爱,独留汝一人于上海,实乃此生之大恸。日日夜夜,难寝难安。君……”后面的话被一大团墨迹氤氲,瞧不见了。

这个宁致远,难道就是安逸尘笔下的宁致远?

一份书信快马加鞭,送到了几千里外的兰州。有勤务兵立正敬礼,站在堆满了发报器的屋子门口道:“报告!”

安逸尘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疲惫而倦怠,他的眉毛紧紧地皱着,皱成一个令人难过的结。他的苍白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勤务兵便进来了。

他问:“什么事?”

勤务兵道:“文先生,您的信。”

文世倾亲启五个字映入眼帘,安逸尘站起来收了,挥手让勤务兵出去。不是电报,居然是书信。

谁寄来的?

安逸尘疑惑地抖开了书信。

他站在桌边一字一句地读完,眼前忽然一花,觉得有酸水直往喉咙口翻,胃里火烧火燎地疼,没有一点点的预兆。他伸出手往桌上一撑,带翻了一瓶墨水,墨水一下子铺满了整张桌子,渗进粗糙的木头的纹理之间,还有一些染在了他的军装袖子上。

信上的日期是一个多星期以前。那几个数字灼痛了安逸尘的眼睛,可是他的心居然有一点点奇妙的欢愉腾升上来。他还来不及细想,剧烈的头痛就同时袭击了他。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一句话。他的宁致远,居然在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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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多人要约我,上天台来着。可是宝贝们,你们忘记那一篇【圣诞节俩宝贝甜甜来一发】了吗[笑cry]我以为你们记得……

谢谢你们的祝福,我都收到了,有时候不知道怎么爱你们,就把这些爱一点一点放到文字里去。你们慢慢地看,就能慢慢懂我的心。

love U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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