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二十一】

安逸尘的导师是个严肃顽固的老头。他开着车把宁致远带回他住的地方,坚决不答应让宁致远自己去住酒店。

导师家里有一个热情的老奶奶,还有两个卷头发的小朋友,一男一女,看着可爱极了,他们冲过来围着宁致远看,然后小姑娘伸出自己的手,上面有一颗已经快要化了的水果糖。

宁致远一下子就笑了,他蹲下来拉自己的背包,然后翻了翻,居然翻出了几颗白杏来。

临出发的时候在上海买的,实在是贵,多了也带不了,一路从上海带到柏林,也算是长途跋涉。他用哄孩子的语调和小姑娘说:“可爱的小美女,要不要吃这个?”

小姑娘居然手叉腰,对他说:“我是大姑娘啦。”

一旁的小男孩居然嗤笑了一声,高冷地转了头。宁致远觉得好玩,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问:“好吧,可爱的大美女,你要吃这个吗?”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眨了眨大大的眼睛,问:“甜不甜?”

宁致远点头,夸张地回答她:“schmecken süß!”小姑娘欢呼一声,接过去咬了一口。宁致远看着辫子上的蝴蝶结,觉得她是真的可爱,就夸赞她:“Du bist einfach süß。①”

宁致远说起德语来调皮又可爱,发音流畅语调优美,哄得小姑娘相当喜欢他,连那个高冷的小男孩都凑过来问他:“我可以尝尝吗?”

他对付小孩子,一向很有一套。

导师让他们互相认识,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准备晚饭。这个严肃的老头子在餐桌上问宁致远:“Apollo还好吗?”

宁致远想了想。“我想说很好,可是我不能撒谎。”他笑了笑,他了解德国人的脾气,不想做无谓的解释,“我不知道,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你们关系很好,”导师一脸郑重地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半年前你们是一起来的。现在怎么回事?”

老奶奶挥着锅铲加了很多烤土豆到宁致远的盘子里,小姑娘扑到了宁致远腿上,导师看着她,然后指了指她自己的座位:“小家伙,我觉得你今天太热情了,你应该回到你的座位吃掉你的食物。”

这一打岔,方才的谈话便不了了之了,宁致远勉强吃了点东西,带着自己的东西去了卧室。

他疲惫地倒在床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他躺了一会儿,听到了门外有人在问:“可以进来吗?”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宁致远挣扎了一下,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当然。”

小姑娘跳了进来,那个冷着脸的小男孩也跟了进来。

宁致远挑了挑眉看他。真是个奇怪的小男孩,明明小到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他还要装模作样,看着特别逗。小孩子讲德语也是软软的,小姑娘问宁致远:“你来我们家做什么呢?Apollo哥哥为什么没来?”

“你们认识他?”宁致远听到安逸尘的名字,有点开心,还有点好奇。他招了招手,小姑娘和小男孩都朝他靠过来。“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坐到床上来,我们聊一聊。”

两个小朋友真的都爬上床。

宁致远扯开两个小毯子披在他们肩上,满意地点头。“好了,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认识Apollo哥哥?”

“我们也不认识,”小姑娘试图把毯子打个结,“听爷爷说,爷爷经常提到他。”

小男孩也开口了。他把自己的毯子裹得严实一点,“可能只有我们的姐姐见过他。”

如果你一个人,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对着陌生的一切,居然能听到你的爱人的故事,你会不会很开心?

宁致远很开心。

他拿出了更多的白杏来取悦两个小朋友,然后和他们一起睡着了。

 

“Apollo哥哥很好吗?”

“唔,没有谁会比他更好了。”

“比你还好?”

“当然。”

“Titan哥哥你来干什么?”

“拜托你爷爷治好我的眼睛。”

“啊,上帝保佑你。”

“谢谢,也保佑你们。”

 

他们睡得稀里糊涂,早上的时候被热情的老奶奶叫醒。洗漱换衣服,然后吃早餐。宁致远吃完了东西跟着Dr.Helmut Brammer去了他的医学院。半年多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安逸尘带他来的。那时候整座办公楼的墙壁都是枯黄的爬山虎,它们温暖地包围着整栋大楼,现在它们是青色。

安逸尘的导师带着他快步地走,然后和他说着话。“你昨天和他们兄妹俩聊得还好吗?难得有人陪他们,他们开心极了。”

“他们很可爱。”宁致远说着,帮他拧开了门。

这位叫休谟的老头一进门就迅速穿上了自己的白大褂。“Apollo喜欢小孩子,我的第一个孙女如果还活着,她应该不会忘记他。”

“啊,”宁致远听了有点怔,“我很遗憾。”

“真是天使一样的小姑娘,”休谟先生坐在他的椅子上,冲着宁致远招了招手,“Apollo当时帮我照顾了她很多。”

“她怎么了?”宁致远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走丢了,轰炸的时候她正好和她母亲在科隆。”

那可能不是走丢了,那个小女孩可能死在了轰炸里。宁致远心间难受,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想起了安逸尘,便悄声说:“安逸尘他一定喜欢极了小孩子。”

他说中文,休谟先生没听懂。

但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宁致远的眼睛。“怎么样?”他问,“半年多前我告诉过Apollo,你的眼睛问题有点严重,你要注重营养,放松身心,不要担惊受怕,更不要从事用眼强度高的工作,你到底做了什么?”

原来如此。

当时安逸尘怕自己担心,就没有和他说实话。在延安除了吃的不太好,其他的安逸尘倒是真的没有让他担心过。

他很关心自己的眼睛,在分豁岔寻到自己的时候,他就皱着眉说:我只怕你的眼睛又红了,是不是?你瞧,你这眼睛,多好看。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文世轩的一份电报开始。

一切都是莫名其妙,朝着不好的方向一路发展。

时至今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宁致远疲惫地笑了笑。“怪我吧可能,”他说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但务必请您尽可能缩短周期。”

“做什么?”休谟先生有点恼怒,他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宁致远,“不治好你,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宁致远再次笑了笑。

“您看看您的国家,”宁致远说着,推开了窗户,“她几乎被战火摧毁了。战火罪恶,但至少您的国家已经停止了战争。”

休谟先生不说话。“可我的祖国还有战火没有平息,”宁致远渐渐不笑了,“我知道我的力量有限,但是我一定要早点回去,力挽狂澜,救了国才能救自己。”

“跟我来。”休谟先生站了起来。他的那个聪明的学生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再次听到,立刻就觉得劝不住了。

宁致远跟着他走,看了看窗外的天。蓝蓝的,还有白云,一朵一朵。

能看见多好啊,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就飞去延安,我立刻就能见到你。我们并着肩。

他觉得心底有了一丝期望,像是欢快的藤蔓爬上他的心墙,然后缓缓开出了一朵蔷薇。

 

柏林的日子过得又闲适又焦急,宁致远除了治疗眼睛,最多就陪两个小朋友玩一玩。有时候得了空,就趴在窗户边写信。

写了撕,撕了写,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治疗很顺利,只是有一次出现了连续三天的失明,让宁致远又惊又怕。尽管休谟先生已经告诉过他这是正常的,但宁致远还是觉得难以忍受。看不见的感觉是很恐怖的,无法言说,连体会都找不出形容词来。他只好呆在床上,听那个叫朱蒂的小姑娘和他的哥哥一起给他讲小小的笑话。

他掐着自己的手心,不想让两个孩子失望,勉强地笑一笑。

后来重新恢复视觉的时候,宁致远简直要高兴疯了。休谟用手电筒检查他的瞳孔,然后严肃道:“别太高兴了,情绪波动不要太大。你的眼睛里毛细血管很脆弱,不要让它们太累了,知道吗。”

宁致远摸清楚了这个老头的脾气,嬉皮笑脸地答应他:“好好好。”

这是安逸尘的老师,有点像是自己的老师一样。他在柏林照顾着举目无情的自己,宁致远很是感激。但是一张破旧的报纸让他立刻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就像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一样迅速。

那张德文报纸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登了一则新闻。这则新闻如同惊雷炸裂了宁致远的天空。

朱蒂在客厅拉着他,不让他走。

宁致远蹲下来,就像刚来的那天一样。他把那张报纸放在了朱蒂面前。朱蒂看了看,偏着脑袋,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他。

宁致远笑了。他摸了摸朱蒂的头,然后问她:“小天使,你觉得要是家里有人打架了,他们还砸坏了你的糖果盒,你要怎么办?”

朱蒂想了想:“把他们拉开。我要保护我的糖果盒。”

宁致远轻轻掐了掐她的脸。“Titan哥哥走啦,我也要去保护我的糖果盒。”

 

1946年6月26日,国名党以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指挥10个整编师,约30余万人的兵力,首先对中原军区部队发起大规模进攻,国、共两党的军队在中原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形同虚设的《双十协定》和签订不到一个月的《停战协议》终于被撕毁,长达三年多的全国内战就此开始,晋冀鲁豫、晋察冀、华东、东北、中原等各解防区皆有激战。

国民党军队仍称国民革命军,共产党军队则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

 

同年6月29日,宁致远告别了严肃的Dr.Helmut Brammer,告别了朱蒂和她的小哥哥,也告别了热情的老奶奶,从柏林出发,转机莫斯科。他在莫斯科逗留了一夜,然后各种交通工具换乘,到达了嫩江省,炮火连天各处都在激战,宁致远凭着一张文世轩偷偷塞给他的特别通行证,辗转又到了山东。

山东也在打,打得不可开交。

宁致远没有料到局势竟然如此混乱,积压太久的矛盾如同岩浆一般喷发,翻滚灼烧着每一寸土地。宁致远一路见了无数的灾民,无数的逃难者,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个个面黄肌瘦。前一秒还在走,后一秒就倒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宁致远一路走一路救,能救一个是一个,最后差点没了盘缠回家。

他冒着枪炮一路西行,奔赴延安。没有杏花,不要紧,还有果实;没有和平,不要紧,还有匕首!杀尽一切罪恶,夺回久违的和平!

不想再看到饿成皮包骨的孩子睁着格外大的眼睛看着自己,不想再看到堆积起来的尸体和小溪一般的血水。哭泣和尖叫就像梦魇,夜夜入梦不得安生。

那是都是罪恶。

宁致远心里提着一口气,他闯过一片片的荆棘,渡过一条条的河流,翻过一座座山峦,他站在山巅看天旷云低,忽然就觉得懂了绝然转身的安逸尘。

他们当初的谈话居然一字一句,从没有这么清晰过。

当时的安逸尘牵着马,他身后是高山,是陡崖。他仿佛又要远征,又要去投身硝烟,又要把血洒在他热爱的土地上。他听到自己说,不想打仗,笑了笑,然后拉住了他的手。

“我的头发又白了些,”安逸尘说,“这仗打不打,我想了很久,也由不得我想。我想多了,头发就白了。我这辈子的白发,一为你,一为国。”

他说着话,笑得那么好看。那时候自己在幻想,可安逸尘早就看清了时局。他认定了国共之间必有一战,他也认定了他不会逃避。

他说:惟愿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这不单单是谁的家,这也不单单是谁的国。

九州方圆四野苍茫,江山永远坐在百姓的心上,求的不过是一粥一饭,一件衣裳。敬天敬地敬爹娘,敬的不过是富国强民的好主张。谁能让孩子不再哭泣,大地不再绝收,谁就是救世主。

又是一个七月,他第一次见识延安的美,就是七月。

那时候他懵懵懂懂跟着陈星,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到来,现在的自己再一次来到这里,为的不仅仅是爱情,还为了未来和希望。

安逸尘就在这里,就在充满希望的地方。

宁致远想扑到他的怀里,想咬他的嘴唇,想对他笑,还想抚摸他鬓间的白发。那是为了他生出的白发,那是他看上的男人为国生出的白发。

他要用手触碰,然后记在心尖上。

 

赶路的疲倦早就被他抛在了身后,宁致远站起来,冲着空旷的山谷大声喊:“啊——”

他的声音浅浅回荡着飘向远方,一波又一波,宁致远接着喊:“安逸尘——“这个魔咒一样的名字甜在他的唇齿之间,”我回来了——听见了吗?”

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孤独的云,孤独的风,孤独的鸟。

可是应该能飞到他的梦里吧。

 

宁致远日夜兼程,到延安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好像什么都不太对。宁致远不想惹无谓的麻烦,凭着记忆绕过了几个哨岗,偷偷潜到了家门口。

他顺着那条熟悉的大坡跑上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高大的杏树。

绿莹莹的叶子在阳光里缓缓地晃动,看着好看极了。

一路过来,见到了很多人,可是好像不认识的很多。

宁致远顾不上想了,身上的东西也不要了,他扔的扔,抛的抛,只剩下了个自己,直直冲到家门口,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可是敏感的神经让他一进门就作出了应战的准备。

直觉。

什么东西不太好。

果然有人。一支步枪横在了他面前,有枪托直接往他的背上砸过去。宁致远忍着痛挨了一下,不想伤了无辜,他们是安逸尘的战友?宁致远咬着牙背过手,用了点小擒拿去抓那个人的手腕,结果一不留神有人在他的脖子上来了一下。然后他的双手迅速被扭到了身后,有人踹了他的膝弯一下,他单膝跪下了。

“操!”宁致远眼睛一阵金星乱冒,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是真的疼,下手一点都不留情。

有低沉的声音问他:“什么人?”

宁致远压着火回答:“原国民革命军二十八师新一团团长宁致远。”

国名党?明目张胆来延安的国民党?!四周一时没了声音,然后一个声音惊呼:“宁致远!”

居然是小战士天乐。天乐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汗水,他扑上来把几个押着宁致远的人推开:“自己人,自己人!”

天乐一把把宁致远拉起来,看着他的脸,惊喜地不知要怎样了。

“天啊,宁致远,”他说着话,用手去摸了摸宁致远的肩膀,“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居然回来了。”

有人问:“天乐这谁?国名党?”

宁致远不管他们。他敢亮身份,就不怕人侧目,也不怕人评价。他见到了熟人,心里也高兴,来不及计较方才的一顿见面礼,拉了天乐焦急道:“安逸尘呢?安逸尘在哪里?”

天乐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的笑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居然不敢直视宁致远,往后退了一步。

这幅样子让宁致远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起来,他克制着自己的语调,问天乐:“说话呀天乐,你们旅长呢?”

天乐还是没说话,倒是周围有人小声道:“安旅长?不是牺牲了吗?”

宁致远的耳边一阵轰鸣,一片亮眼的白光从他眼前闪过去,他转了头不可置信地揪住了那个战士的衣领,他的灵魂好像浮了起来,浮起来的灵魂听见躯壳在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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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德语,类似于“你长得很甜美很可爱”的意思,因为前面朱蒂问宁致远白杏甜不甜,宁致远说süß,就有甜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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