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青梅【六】

文公馆搭出了一个简易的急救室。

安逸尘亲自为宁致远做了手术。他的情况很特殊,他居然被一把枪打出了贯穿伤。子弹从他的腹部穿过,巧妙地避开了大血管和重要的器官,钻出了他的身体。

安逸尘一边处理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一边感慨:真他妈好命的小子。安逸尘很少运用“他妈的”这一类的感叹词。

他一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用这一类感叹词去表达,可是这一次的宁致远,让他觉得这个词是真的痛快。

他脱下防菌手套,虚脱一般坐倒在椅子上。

文世轩悄悄走进来,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宁致远,问安逸尘道:“怎么样?”

安逸尘低声道:“没大碍,养着吧。真是了不得了,你这地方居然还有抗生素。匀我点儿,我们那儿缺的很。”

文世轩摆手:“别烦我,走的时候来拿就是了。倒是你,突然做了个手术,拿止血钳的手都抽筋了吧,快去休息一下?”

安逸尘摇摇头,起身去看宁致远。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还有些低烧。“得守着他,万一醒来了还能照应一下。”

文世轩急道:“我来呀。我又不是不能守着他。”

安逸尘再摇头:“你是医生我是医生,我来。先把他推回卧室去。”

文世轩实在是拗不过安逸尘。他们当初还在一起念书的时候,他就知道安逸尘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改变,包括他后来不顾戴先生和指导员的挽留加入了共产党。真的,雷厉风行,明目张胆,甚至有些决绝的态度。

他当初也和自己提过信仰这个问题。

但是文世轩不理解。党国的投入与培养,换来的是安逸尘近乎无情的离开,他真的很难理解。可是安逸尘的坚定又让他不得不相信他的选择——尽管自己并不支持。

文世轩一向认为安逸尘是个很神奇的人,因为身边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他性格很好,和谁都能聊得来;他太聪明了,老师所讲的东西对他来说,根本是没有用的。他崇尚实践,喜欢行动。他去美国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可是不过三个月,自己就听到了指导员带来的消息:安逸尘通过了西点军校的魔鬼考核,进入了那所每个军人都向往过的学校。

半年之后他又被作为交换生,送到了日本。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半年,他学会了日语,在仙台学习了医术。

半年后他再飞德国柏林,在柏林军事学院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参观交流,洛克上校亲自打了电报来向戴先生赞扬安逸尘的聪慧与勇敢——洛克上校并不知道安逸尘已经加入了共产党。

他在德国师从Dr. Helmut Brammer,继续学习医术,并且在那个时候为《剧毒化学品目录》添加了新的内容。

半年后他回到美国,在导师的推荐下开始涉猎密码学。他的听力实在是惊人,他可以判断极细微的声音的差别。

一直到今年,他接到戴先生的电报,这才放下了美国的学业,火速回国。国共合作时期,他们谁都没提不愉快的问题,这一头“利刃”的领导权刚刚下达到宁致远手中,那一头安逸尘的双脚也踏上了祖国的土地。

千里相会。

安逸尘和宁致远都是文世轩的故友,偏偏文世轩对这两个人都没办法。

一样的优秀,一样的倔强。宁致远是表面和骨子里都倔,而安逸尘,他是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早就立好了一把只属于自己的标尺。

文世轩觉得无奈,但他也只能端一杯云雾茶摆在安逸尘面前,再看一眼脸色苍白依旧昏迷着的宁致远,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

他匆匆下楼,去善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摆平;他带去的朋友在日军重要的人物被刺杀之后消失了,他要给个说法。

 

安逸尘再去床边摸摸宁致远的额头。依旧是低烧。

拧了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安逸尘才终于觉得是安心了一点。如果这枪再偏一点点......他猛地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

太可怕了。

宁致远现在好好地睡在床上,尽管他还没醒来,但是他沉沉的呼吸能低低地响在自己耳边。

他还活着。肌肤是温热的,心脏是跳动的,血液是流动的。安逸尘第一次想去感谢他一直怀疑着的上帝。

外面的天色已经翻出了浅浅的灰蓝。黎明快要到来。

安逸尘为宁致远掖掖被角,起身拉上窗帘,然后坐到书桌前,摁亮台灯,顾不上喘一口气,开始默写他背下来的文件。

霍乱,鼠疫。复杂的化学方程式飞快的出现在纸页上。

这些惨无人道的战争手段从“人”的手中产生,再去残害“人”。不不不,不只是手段,战争本身就是罪恶的。

我们这一辈人,一定要把战火阻断在我们这一辈。我们的后代,我们的未来,不能再有战火的荼毒,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因为饥饿,病痛,以及本不该降临的死亡无助地哭泣。

我们的家,我们的国,我们的爱,让我去守。虽如沧海一粟,但也能尽一份绵薄之力,竭尽所能,卫我中华。

安逸尘居然恍恍惚惚想起了他当初对父亲说过的话。他踏出家门之前,跪在祠堂,面对列祖列宗和父亲,说过的一段话。

父亲仿佛苍老了许多,但他有力的声音对着自己说了一句:去吧。

安逸尘的三个响头,带着诀别的信念,磕地无比虔诚。他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微的灰尘,那是他最后一次跪在父亲面前。

他从未后悔过,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这是他的信念,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无法撼动。

安逸尘将誊写了两份的资料折起来,整整14张。

一份要交给世轩,一份要加急送回延安。

安逸尘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听到了细微的呻吟,那么轻。

“......水。”

因为窗帘的遮掩,屋子里还是昏暗的。

安逸尘迅速走到床边,他看着宁致远勉强睁开了眼睛,然后缓缓眨了一下。

终于活过来了。

安逸尘伸手去抚摸他的额头,烧好像也退了。安逸尘的心因为喜悦而鼓动,像被风吹满的船帆。

“不能......还不能喝水,致远,要等一下才可以,现在还不能喝水。”安逸尘的手托在宁致远的脖颈处,让他稍稍动了一下。

宁致远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他已经能够弯弯嘴角对自己笑一下了。

安逸尘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宁致远却更清醒了。他看着眼前的安逸尘,抬手去摸他的下巴,声音哑哑的:“安逸尘,怎么一会儿不见,你就憔悴成了这样啊,你瞧,都有胡茬了。”

安逸尘顺着他的手俯低身子,低声道:“被你吓的。”是真的被吓到了。然后他抓住宁致远的手道:“不要乱动啊,伤口还没好。”

宁致远笑一笑,有些疲惫。他看看安逸尘,刚刚苏醒的心脏软软地跳了一下,带动他腹部的伤口,一阵疼痛。

累,说不出再多的话。

他听到安逸尘说:“再睡一下。”就乖乖闭上了眼睛,一下子掉进了无边的梦境里了。

 

暗杀行动很成功。酒井次仁毙命当场,他身边的副官小泽纯一郎也被同样的手法杀死。文公馆的文公子带去的两个人,都是日本人,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记者的情人。

日本上层大发雷霆,可是偏偏该查的都查了,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英租界的领事也开始不满日军的搜查行动,提出了抗议。

对于此次事件,日方只能含恨作罢。

 

不过一个月,宁致远已经能坐在餐厅里和安逸尘斗嘴了。

“你才挑食,我只是不爱吃梨子。”宁致远咬牙瞪安逸尘。

“我是挑食,我不吃滑溜溜的东西。”安逸尘低头看报纸,不痛不痒地接招。

“那你还说我,自己都挑食还来说我!”宁致远炸毛。

“我又没受伤。吃点梨子就不咳了,那是求都求不来好东西,你不是最近咳嗽个不停?再咳下去伤口好的了才怪。”安逸尘把报纸翻到背面。

“......”

宁致远拿起梨子,把它当成安逸尘恨恨咬一口。咔嚓作响,清甜的汁水飞溅出来。

安逸尘和文世轩哈哈大笑。

 

宁致远安安静静养了一个半月的伤,指导员来看过他一回,恰好安逸尘不在。和指导员叙叙旧,指导员不耐烦了:你和这安逸尘才见了几面,和我说会儿话夸了他一路,有完没完了。

宁致远震惊,有吗?

指导员没理他,转身走了。

文世轩赶去送指导员。

宁致远想了半天,觉得无所谓了。本来安逸尘就很好啊,夸他怎么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并不是出在了“夸他”上。

安逸尘和宁致远在这段难得的时间里把上海走了个遍。每天还没亮就出门,半夜三更才回来。宁致远眼圈都泛着青,可是精神状态偏偏好的不行,天天缠着安逸尘往外走。

“我都十几年没好好玩过了。”他把安逸尘从街上买回来的人偶摆一排,盯着看,笑的见牙不见眼。

文世轩翻个白眼。宁致远不理他,继续笑。

安逸尘倒是天天带着宁致远玩。宁致远的伤好的很快,而且他“我都XX年没见过XX了”的句式一出来,安逸尘就无法拒绝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看着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充满期待。

他怎么忍心拒绝。

这一天安逸尘和宁致远没赶上回家的电车,只好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安逸尘稳稳踏着步子,宁致远在他身边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安分。

进入12月的上海已经颇为寒冷了,晚上夜风一吹,更是有些刺骨。

宁致远缩着肩膀小小声抽着气:“冷啊,冷。”

安逸尘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围到宁致远脖子上。围巾带着安逸尘的体温,贴上宁致远裸露的皮肤,那温度让他轻轻打了一个战栗。

宁致远看着仔细系围巾的安逸尘,昏黄的路灯下面他的头发蓬松松地,他的鼻梁挺直,他的眉毛锋利,他的唇形美好。

“嘿,”宁致远低声道,“你不冷吗。”

安逸尘捏捏他的肩膀,觉得他穿的实在单薄,皱了皱眉:“我不冷,你穿的太少了,会冷。”

宁致远在原地转个圈。

安逸尘看着他。

宁致远笑:“看出来什么没?”

安逸尘摇头,也笑。

宁致远不死心:“你再看看。”

安逸尘仔细看了看:“瘦了。”

宁致远无奈:“这件衣服。”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穿的就是这一件。”

他今天身上穿的是那件黑色的风衣。黑色低沉而肃穆,可是在宁致远身上却有了生机。

安逸尘渐渐笑起来,宁致远看见他的右脸颊居然也有一只酒窝。

宁致远兴奋地靠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

“酒窝。”他说。

安逸尘忽然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裹住了宁致远冰凉的指尖。

“不对。”安逸尘笑,“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穿着柏林军事学院的军装。灰蓝色,你眼睛里有星星。”

宁致远愣住了。

他没料到安逸尘居然会忽然说起柏林。他们那时候确实是见过一面。

遥遥一面,连彼此的面容都没有记住。

可是他忽然觉得,那一年的目光在这个夜晚穿透了时间的墙,又落到了自己面前。“你也是,你的袖口好闪,会发光。”宁致远笑起来。

安逸尘挑眉毛:“你记得我?”

宁致远看着挑起的眉毛:“当然。”

当然,那么挺拔,那么耀眼,在发光,怎么会忘记。

安逸尘转身,他们继续慢慢走。宁致远往他身边靠,一边喊冷,一边轻轻跺脚。

宁致远忽然又停了下来。

“安逸尘,”他说,“你来背我走一段怎么样,我伤口疼。”

疼什么疼,伤口早好的差不多了。

安逸尘看着鼻尖冻得通红的宁致远,无奈的转身蹲下一点。宁致远欢快地扑上去,安逸尘用手捞住他的双腿,稳住他,宁致远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

“现在你也有围巾了。”他说。

安逸尘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浅浅的,淡淡的,可是却滚烫在他的皮肤上。宁致远悄悄问:“我是不是太重了。”

安逸尘笑:“不轻。可是似乎还是轻了。”

宁致远忽然不说话了,他把脸埋在安逸尘的肩窝。

安逸尘也没有再说话,他在黑暗里慢慢地走,第一次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世轩还没睡。

他看着宁致远冻得直打哆嗦,进门直奔火炉附近,搓了两下手又倒了热水,先送到安逸尘手上。

“少爷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倒杯水。”文世轩感慨万千。

“你慢慢等。”宁致远又缩到火炉旁边。

文世轩一边骂宁致远没良心,一边递给安逸尘一份电报。

安逸尘拆开来看。他的神色渐渐严肃,笑容被敛了回去。

文世轩看他表情,有点着急:“什么事?”

“加急电报,团长召我急回。”安逸尘的目光依然还锁在电报上。

另一边宁致远却忽然觉得有些晴天霹雳。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是可笑。他居然忘记了安逸尘是共党的人,这个人不能一直呆在自己身边,他说走就得走,他从来都没说过自己会一直留在上海。

宁致远觉得身上发冷,怎么烤火都暖不过来。

他习惯了这一份乱世之中难得的陪伴,简单,快乐,没有功利。安逸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什么话,可是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心翼翼地去期待了。

在期待什么?

他也不知道。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光大亮,宁致远守在门口等着安逸尘,就像第一次他们去踩盘子的时候一样。

“这就要走了?”

宁致远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苍白的。文世轩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不得不走。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们一起去一次诏安怎么样?”

宁致远看着眼前的安逸尘,他微微的笑着,望着自己。宁致远当然不知道安逸尘也是一夜没睡,他捏着那枚小小的扣子,枯坐了一夜。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就这样吧。

宁致远咬咬嘴唇,他从自己的衬衫上取下那枚胸针塞到他手里。一个小小的,发亮的“Y”。

“真巧。”他说。“你的名字里也有个‘Y’。”

安逸尘只能笑一笑,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宁致远闭上眼睛。

 

安逸尘离开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那天晚上宁致远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把M1911.是安逸尘的配枪。

他盯着那把枪看了良久。叹气。

 

“利刃”还在继续,上海依旧波涛暗涌。

 

【下章预告】

“你真是好样的,风流的很啊安逸尘。”

“你看,生气真是可爱。”

“滚。”

Ps.快要确定关系了.....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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