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七】

照相馆的老板是个长胡子的老汉,他看到走进来的宁致远和安逸尘,招呼了一声,问他们:“两位客人照相?”

安逸尘笑道:“有劳老丈,我们照相。”

宁致远环视一圈,见这照相馆内摆了几盆新鲜的吊兰,还有各式各样的照片装在相框里,就趴在桌边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有很多人来照相。

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有穿着旗袍眉眼倦怠的女子,还有至亲至疏的夫妻,甚至还有怀抱儿女的父母。

我和安逸尘……我们照什么?

宁致远还在天马行空地想,就听到安逸尘和那位老丈已经敲定了:“行,就这样。听您的。”安逸尘说着,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一把椅子,摆在了摄影棚里。宁致远看着椅子问:“谁坐?”

安逸尘笑了:“都行,你想坐我就站着,你想站,我就坐着。”

宁致远的黑风衣衣角轻轻摆出个小小的弧度,他开心地坐下去,翘起了二郎腿:“自然是我坐着。”安逸尘看了看忙乎着拿器材的老丈,俯下身子在宁致远耳边轻声道:“一般妻子站着,丈夫坐着,你……真的要坐着?”

他的微笑和话语像是淡淡的花香飘在宁致远唇边,他甚至尝到了和白杏一样清甜的味道。他不知道安逸尘为什么忽然像他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样,开始小小地欺负他拿话来噎他了,这种类似于初恋的甜蜜让他有些小小的雀跃,他含含糊糊道:“是了我就坐着!”

安逸尘低声笑过,也不再说话了,他直起身子,站定在宁致远身边。

一边的老丈将镜头对准了他们,问:“两位可摆定了?只要看我这里——”

宁致远只记得后来安逸尘把手放在了他的肩头,轻轻一放,搭着他,他只觉得安逸尘搭着他的地方都要着起火来了,一直烧到自己的眉眼之间。

拍了大概两三张,安逸尘走过去和老丈商量能不能立刻冲洗拿走,老丈只说要多加些钱,多候一阵,安逸尘欣然应答。

等交代好了,安逸尘将钱夹收好,回头瞅了他一眼。

宁致远被他的眼神惊到了。那眼神真是说不出的缱绻,让宁致远的心跳如擂鼓。他猛然站起身来脱口道:“安逸尘。”

安逸尘被他小小吓了一跳:“嗯?”

“没……”宁致远喘口气,随手扶住了身边的小檀木桌子,摸了摸上面的白玉花瓶。一个小小的照相馆,居然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宁致远随心一想,转眼就忘记了。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的敏感和多疑,安抚了一下频率异样的心跳。

老丈差小伙计倒了茶给他们,两人静静坐了半晌,老丈出来将装在袋子里的照片递给了安逸尘。安逸尘接过,道了谢,与宁致远一道站起身来。

宁致远一心想看两眼,伸出手去拿,安逸尘逗他,向上一挪,再向下一放,宁致远追了两下,安逸尘又把手背到身后去了。他笑得很开心,宁致远气急败坏:“安逸尘你给我看看,你逗猫呢。”

他们打打闹闹出了门,门上的风铃又是叮铃一声,清清楚楚,留在了上海冰凉的空气里。

安逸尘逗着宁致远,倒退着走了两步。

他本来笑着,可是忽然不笑了。他的面色凝重,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宁致远没来得及想别的,只觉天旋地转,一瞬之间他居然被安逸尘抱住旋了一圈,扑倒在地。

“砰!”

枪声,枪声!这不是火车上睡梦里的枪声,这是实实在在的枪声!硝烟的滚烫和特有的硫磺燃烧过的味道一下子窜进了宁致远的鼻子里,他一伸手,摸了一把血,冰凉。

一颗子弹击碎了安逸尘肩胛骨,穿透了他的身体打在了宁致远的肩上。他们的身高本就差不多,那颗子弹基本上落在他们肩胛的同一个地方。

宁致远不觉得疼,虽然子弹嵌在了他的血肉里,可是他摸到的不是自己的血。血是安逸尘的。

“逸尘,安逸尘,”宁致远觉得自己的声音抖得不像话,“逸尘怎么样,安逸尘!”

“没事。”安逸尘低声回答他,咬了咬牙。一用劲,抱住他往路边一滚。一梭子子弹从他们刚才呆过的地方扫了过去。

路上的行人早就尖叫着跑开了,安逸尘翻身起来,大声对宁致远道:“走!”宁致远的枪已经捏在了手里,他震惊极了,可是下意识地几枪已经放出去了。几个人应声而倒,还有几个冲过来,枪枪都是冲着安逸尘去的。

他们不想威胁自己,也不想杀自己。

宁致远发现了。他只好把安逸尘往身后一推:“快走,我顶着,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他们的目标是你!”

“我知道!”安逸尘也恼了,他的手臂已经无法抬起来了,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胳膊不断地淌下来,一会儿就在地上聚集了一小滩,“是冲着我来的,可这些王八蛋还对着你开枪!”

如果安逸尘没挡,那第一枪击碎的,就是宁致远的肩胛。

“那你走啊!”宁致远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他只好再重复一遍,把手里的枪再捏紧一些。

忽然有军车赶了过来,刺耳的枪声和刹车声一起响起来,有人跳下车把方才几个放枪的人摁到在地,然后又有人跑到了宁致远面前立正道:“属下来迟,中校恕罪!”

宁致远惊魂未定,怒气瞬间腾升,他一脚踹过去,眼睛变得通红:“这就是上海的治安?妈的这就是你们保护的上海?这就是老子们拼命打下来的上海?”

来人被一脚踹翻在地,他赶快翻身起来低头道:“中校恕罪!”

“救人啊!”宁致远不想和他废话,转头向安逸尘的方向扑过去,可是他愣住了。

没有人。

那里没有人。

没有安逸尘。

宁致远腿一软,跪了下去。肩胛上终于火烧火燎地疼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摸了摸地上的血渍,他甚至感受到了血的温度。

这是安逸尘的血。

可是他人呢?

文世轩赶来的时候几个军官正围在宁致远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文世轩走过去拽起一个人问:“怎么回事?”

“中校不肯起来,他非说有人不见了。可我们来的时候就只有他一个人。”领头的军官也很是委屈,他奉命前来保护密码专家宁致远,可是没想到这个宁致远居然这么难伺候。

文世轩挥挥手。军官敬个礼退开。

“致远,”文世轩蹲下身子去看宁致远,他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子弹还嵌在他的肩胛里,“你先起来,逸尘说不定回公馆了,咱们先处理伤口,回去行不行,回去才好找他。”

迷茫的宁致远忽然抬起头看了文世轩一眼。“好,”他喃喃地说着,挣扎着想起来,“他说不定回去了,对……”话还没说完,宁致远就晕了过去。

文世轩大吃一惊,一把把人抱住,大声道:“车呢?来人搭把手!”

一辆军车一路开道毫无阻碍地飞速回到了文公馆,文世轩“嘭”地一声把门踹开,对着身后的人喊:“叫医生,叫医生!”

宁致远又睡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屋子一点都没变,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文世轩有些震惊地听着医生的话,然后不可思议地重复:“营养不良?”

“没错,”医生回答他,“这位先生现在失血很多,本来也不至于晕过去,可是他确确实实是有营养不良的情况。现在还有贫血和低血糖的迹象,你多加照顾他,然后赶紧送医院吧。”

宁致远为什么会营养不良?

文世轩彻底震惊了,他看着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宁致远,想到方才还在饭桌边吃了两口就说吃不下了的宁致远,觉得脑子不太够用了。

宁致远在延安过得不好?

安逸尘对他不好?

那里的人对他不好?

文世轩的脑袋开始嗡嗡乱叫了。但他也没时间想这些了,他一把拽住了医生的领子:“在这里做手术不行?不就取个子弹,要设备我都有,你行不行?”

医生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道:“有……有设备我就试试,不一定成功……”

“放你娘的屁!”文世轩破口大骂,“什么叫不一定成功,这个人以前抗日的时候都没死,现在营养不良就要死了?你再说一句老子就崩了你!”

医生被文世轩用枪指着头做了一场手术。

子弹取了出来,“叮”地一声掉在医用托盘里,文世轩和医生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继续。”文世轩交代一声,转头出去了。

他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指导员,想都没想立刻就把人拦在了门外。

“好大的胆子,”指导员看见文世轩立刻就怒了,“你居然把安逸尘和宁致远弄来了,你知不知道时时刻刻都有人打算要他们的命!”

“指导员,”世轩拦着他不让他进去,“里面在手术,你来客厅,来客厅咱们说行不行。”

指导员怒气冲冲把茶杯磕在了桌子上,文世轩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你说!”指导员一摔手里的皮带。

“我没想到,”文世轩艰难道,“逸尘虽然是共党的人,可是我没想到他现在连上海都不能来,《双十协定》签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我们有希望和解。”世轩把拳头捏紧了:“我以为我要结婚了,能找到出生入死的两个兄弟来祝福,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们一来上海就被人偷袭了。

是哪一边的人?共党、国军、还是残余的日军、伪军?

文世轩只觉得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指导员,致远还营养不良,他都没吃好,你说他都没东西吃……”

指导员终于也心软了。

文世轩和宁致远都是他一手带出来,他个顶个儿地心疼。

“行了,”指导员挥手,“你看看致远去,人我去查。”

世轩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又转了回来。“指导员,逸尘……”他的话还没说完,指导员就怒了:“行了知道了!”

文世轩迅速跑开,再一次去盯着宁致远。

手术很成功,医生给宁致远扎了水,匆匆忙忙走了。

文世轩把宁致远安顿回屋子里,手足无措地拧了毛巾搁在他额上。他既希望宁致远醒来,又不希望他醒来。

怕他醒来就问安逸尘。

自己不知道安逸尘在哪里。

安逸尘在哪里?他怎么会不告诉宁致远一声就走了?不应该啊……他肯定知道宁致远会担心,而且看地上那一滩血,他自己应该也受伤了。受伤了还能去哪里?

世轩急得火烧眉毛,他匆匆走出去挂了个电话。

“帮我查查今天军统有没有派人出去,”文世轩小声和对面说着话,“专门查查没有入编的人。”

打完电话一推门,就看见了挣扎着要坐起来的宁致远。“哎,哎!”文世轩惊呼着跑过去扶住了他,“你哪学的毛病,一醒来就坐起来,你怎么会营养不良啊你,你和我说。”

“安逸尘,”宁致远说,“安逸尘不见了。”

果然还是问了。文世轩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宁致远,觉得安慰的话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口。

他只好说:“在找。”

宁致远受过伤,也得过病。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种害怕是从骨子里爆发出来的。没有人能体会,没有人会理解。他以为再也不会离去的人居然再一次离他而去。

没有原因,没有话语,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胡思乱想,可是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糟糕的直觉。

他觉得自己和安逸尘的联系忽然哗啦一下子断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连起来。

发梦一般。

“世轩,”宁致远一把抓住文世轩的胳膊,他的嘴唇泛着青,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我要见指导员。”

——————————

ps.温柔够了,我说过要你们珍惜延安……

 

 

评论(48)
热度(183)
©试酒-W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