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八】

指导员拒绝在这个时候见宁致远。宁致远求了两天都没有见到人,他忽然就不找了,他躲在了文公馆,也不往外面走了。

文世轩瞒着指导员把上海所有的医院和诊所都搜了一遍,没有任何一家接收过枪伤患者。

非但没有,还有人告诉文世轩:来了也救不了,因为医院缺乏盘尼西林。盘尼西林这种东西,太珍贵了。当年抗日的时候,有一次直接打掉了两个团,就是为了一船已经靠港的盘尼西林。

“我们国军是富啊,”宁致远听完之后笑了笑,“太富了。富点好,富点好。”

文世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这种奇怪的平静让他难以接受。

安逸尘消失了整整两个月,上海都快被翻过来了,可还是找不到他。甚至连延安都打听过了,也没有找到。文世轩的婚礼也因为这件事情搁置了,宁致远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办吧,”宁致远劝文世轩,“你结了婚,我好歹也就了了一桩心事了,我心事太多了,能了一件是一件。”

“你是要去死啊你这什么口气,”文世轩受不了他。“安逸尘肯定没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半死不活的。”

宁致远听完他的话,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有些倦怠地忽闪了一下。

“是吗,”宁致远看着桌子上的笔架,“我不知道了。我提心吊胆了几个月,该来的还是来了。”他看着文世轩笑了笑,“太累了,我太累了世轩。我时时刻刻怕他离开,他就真的离开了。”

以前还有抗日支撑着他。

以前还有胜利支撑着他。

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了山间晓雾一样的平静。

安逸尘的离开,就像是忽然触动了一个定时的炸弹,让他紧绷的弦终于绷断了。

终于断了,怕断,还是断了;就像是蒙着双眼在走路,明知道悬崖就在前面,可还是在走,怕掉下去,走得胆战心惊,可还是掉下去了。

踏空之后的心情,没有办法形容。有惊悸,居然还有释然。

文世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颓废的宁致远。他有吃的就吃,吃完了就坐着发呆,坐着坐着就会睡着,叫他他就醒来,如果不叫,他可以睡很久。他每天都这么过,甚至不和世轩打听消息。

他吃东西,可是还是在消瘦,他在睡觉,可是还是在疲倦。

他看着日历一天一天算着日子,不知道他在算什么。

快除夕了,马上就要除夕了。要过年了,1945马上就要过去了。

文世轩简直无法接受。他喊来了指导员。

指导员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宁致远,叹气,再叹气。“他这是心病,我们能怎么办?”指导员对着文世轩说。

指导员也实在很不满意宁致远的样子,他怒了:“你瞧瞧你的模样,不就是个安逸尘吗?回来,你回来我帮你安排,你还是军统的骨干,还是密码专家!”

宁致远不语。

文世轩宁愿宁致远跳起来和他对骂,责怪他没有保护好安逸尘,他宁愿宁致远把他的文公馆再砸一遍,什么石英钟什么水晶杯子什么玛瑙盘,只要宁致远变回那个他认识的宁致远,文世轩什么都愿意去尝试。

可是宁致远不动。

他垂着眼睫,任何提议,他都不反对,他都不支持。他只是低着头,沉默,再沉默。

指导员恨铁不成钢,哼了好几声摔门走了。

宁致远依旧安安静静的,甚至会和文世轩笑一笑。逼急了,他最多说一句“知道啦”。然后该怎么还怎么样。

你知道了个屁。文世轩要和他一起疯了。

这一天早上宁致远忽然喊了文世轩一声。“肩膀疼得厉害,”他说,“是不是上海落雪了?”

宁致远从来不把下雪叫下雪,叫落雪。不知道是谁教给他的。

文世轩推窗看看,果然下了小小的雪,零零星星,不知道是何时落下来的。他关上窗应一声:“是啊,你肩膀疼?”

宁致远听了,愣了会儿神,才点头道:“啊,疼得厉害。不知道是怎么了。”

冬日里新陈代谢本就是慢,可是他的伤口恢复地很好,从来没喊过疼,今天忽然喊了一声,文世轩有点儿紧张。

打了电话叫医生来,看了看,医生道没有大碍,可能是变了天,所以才疼。

文世轩道了谢,送走冒着雪来的医生,坐在了宁致远身边。

他犹犹豫豫伸出了手。

他的手心上静静地躺着两枚领章,三条鲜红的直杠,两枚铜质的小三棱锥,构成一种规则的图案,安静而壮美。

国民革命军步兵中校的标准领章。领章旁边是一枚徽章,青天白日。青天白日,光明正照、自由平等之义,它曾经照耀了宁致远的年少。

它们属于宁致远。

宁致远看着文世轩手心里的领章和徽章,没有说话。

“致远,”文世轩犹豫了很久但他还是说了,“你是党国培养出来的人才,你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消沉。党国正在用人之际,你能不能回来?”

宁致远沉默。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他将手心摁在了文世轩的手掌上。小小的三棱锥刺痛了他。

“不怕我有异心?”

文世轩摇了摇头。

“你接受的是三民主义的教育,你我都一样追寻的是孙文先生和委员长的脚步,你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国家。党国的栽培是无私的,致远你一定能感受到。”文世轩一字一句,“我说实话,如果安逸尘没死,你再一次见到他的机会,恐怕只能是战场。”

“要是见到了,”宁致远说,“打还是不打?开枪还是不开枪?”

世轩说不出话了。

他根本不知道安逸尘的死活,他也没有办法保证安逸尘的死活。宁致远问得太自然太平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只能沉默。

他还能怎么样呢?对着宁致远,他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说:打,开枪。对象是安逸尘,同样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世轩说不出来。

“看来戴先生很担心我。”宁致远忽然道,“先生最近有空吗?我去拜访拜访。”

“我……”文世轩有些不好意思。“致远你知道了啊……”

“我还不知道你,”宁致远笑了,“你一张嘴,我就能看见你的直肠。你有什么能瞒过我。戴先生让你来的吧。”

确实是戴先生让文世轩来的。

自从宁致远气走了指导员,就没有人再敢来当说客了。这担子挑来挑去,最终还是落到了文世轩的肩上。

戴先生把盒子里的领章和徽章拿出来放在文世轩的手心。

“争取宁致远。”

五个字。

宁致远坐在桌面提起了笔。他忽然有了一点精神,笔走龙蛇地写了一幅字。文世轩凑到跟前一看,吓到了。

“这是什么!”他一把把宁致远的笔夺了过去。

“裱起来。”宁致远说完,从文世轩的手中,接过了领章和徽章。

“不能!”文世轩站在原地都快疯了。

“我说裱起来。”宁致远看着他。

“……”文世轩拿宁致远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拎着那张宣纸,雷劈了一般站着不动了。

宁致远写的是《祭皇帝文》①。其中一句“辽海燕冀,汉奸何多”简直扎眼。这是写给谁的,这是给谁看的?

《祭黄帝文》裱起来了,宁致远带着这幅字,正式拜见了戴先生。

戴先生在府邸设宴款待,与宁致远促膝长谈。他们绝口不提安逸尘,不提1945。喝了两杯酒,宁致远告辞。

戴先生亲自将他送出门。军车候在门口,接了宁致远要走。“致远,”戴先生唤住他,“你是好孩子。你不要让我再一次失望。”

宁致远笑一笑,敬了个礼。

军统空降了一位中校,他挂闲职,暂时还没有知道他能做什么。他从不来办公,可是戴先生似乎很器重他,国防部的机要参谋长也和他关系颇好。大家都疑疑惑惑,只有一个叫赵理的人知道他是谁。

巧的是,赵理也知道安逸尘是谁。不但知道,简直太熟悉了。

 

宁致远居然开始重新开始了军政工作,恰逢到新年,他不是很忙,慢慢地,慢慢地,他开始笑了,开始和文世轩打闹了,也和指导员开始说话了。他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他甚至会在看书的时候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文世轩有时候会恍惚起来,觉得他们回到了还在中央军校念书的时候,宁致远还没退守南京,他还没有认识安逸尘。

安逸尘?

这个名字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遥远了。

除夕本来是世轩的婚礼,可是还是没办起来。他把佩珊带回了文公馆,和宁致远见了一面。

宁致远对着她笑了。“哟,”他皱了皱鼻尖,露出猫儿一样的狡黠来,“这位佩珊姑娘姓宁,说不定是我前世的妹妹。我宁致远的妹妹,居然被文世轩给祸祸了,真是可惜可惜。”

他一见面,就把宁佩珊拉成了自己的“妹妹”,佩珊也不恼,只是看着他也笑了:“我家中确实有个哥哥,不过民国三十一年的时候抗日牺牲了,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叫你哥哥算了。”

佩珊活泼,她的到来让宁致远的心情更好了。

他们两个甚至很自然地切换到了兄妹状态,有时候会联合起来逗文世轩,看着世轩出糗两个人就笑得停不下来。

混熟之后甚至会打起来,宁致远揪着佩珊的辫子问:“还敢不敢和我犟嘴!”佩珊讨饶:“啊!宁致远,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你这么欺负我心里过得去吗!”宁致远听完就放开她的辫子满意地点头:“也是。”

文世轩简直无法置信:“你们就这么混熟了?”

佩珊把几盆吊兰摆好,浇水,笑世轩:“你呢?你和我见了几面?”她的笑就像幽香的依兰,让文世轩鼓噪的心安静了一点点。

没有按时办婚礼,他觉得挺对不起佩珊。佩珊倒是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没有按时的原因。

所以饭桌上她就问出来了。

“宁致远是专门来参加婚礼的,怎么也不问问这婚礼的事?”佩珊问世轩。

文世轩匆忙看了看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宁致远,低声警告佩珊:“你千万不要在致远面前提这件事知道吗。”

佩珊被他严肃的语气唬了一跳,赶紧点头。

“轩哥哥,”佩珊看着转到盥洗室去洗手的宁致远,悄悄再问,“为什么致远一个人来,你不是说会有人陪他来?”

“别问了。”世轩不想提这件事。

佩珊看了看文世轩的脸色,立刻闭了嘴,不问了。

宁致远走过来的时候顺手拉了拉宁佩珊的辫子:“丫头你怎么还不吃。”

“等你一起吃,轩哥哥说你喜欢吃的都在这里!”宁佩珊欢快地把勺子递给宁致远。

“哎,”宁致远乐了,“佩珊你能不能不叫他轩哥哥,轩哥哥是个什么鬼,我听着别扭。”

“咳!”文世轩呛住了,捂着嘴咳个不停。

“……那叫什么?”佩珊皱着眉想了半天,“叫别的也不好呀。”她有些开心地掰了掰手指,“哥以后你要是有了媳妇儿,她就可能叫你远哥哥了,远哥哥也好听呀。”

文世轩的心“嘭”地一跳,立刻屏住了呼吸。

可是宁致远好像没什么反应,他居然还笑了:“哎别,叫我宁致远就挺好,你叫吧叫吧,轩哥哥就轩哥哥,别改了。”

佩珊满意地盛了汤,端到宁致远面前。

文世轩看了宁致远一眼。

佩珊看了文世轩一眼。

宁致远盯着面前的汤。文世轩看见宁致远拿起了勺子,他的心又放下了。这每天,和打仗一样,都要有病了。世轩在心底哭了两声,听到佩珊说:“晚上我要去花店一趟,轩哥哥你陪我去吧。上次遇到个人,都快吓死我了。”

文世轩心里还惦念着那一头的宁致远,随口问佩珊:“什么人?好今晚陪你去。”

“我也不知道,”佩珊皱着眉,“他躲在花店里,我一进去他就捂住了我的嘴,好吓人!”

文世轩终于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坏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这不没事吗,”佩珊笑了,往文世轩身边靠了靠,“不过那个人也不像是坏人,他就是说话有气无力,声音还很低,捂着我的嘴我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身上好烫啊,还好像发烧了。”

文世轩猛然抬头。

宁致远那边“咣当”一声,沉闷的响声吓了佩珊一跳,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宁致远苍白的脸。宁致远面前的汤碗已经打翻了,滚烫的汤水烫红了他的手,他握着勺子,忽然开始轻轻地颤抖了。

“哥,”佩珊惊叫了一声,“哥你怎么了,烫到了你快起来!”

宁致远一动不动。

文世轩跳起来抓住了宁致远:“你这算什么,你先去冲冲冷水,手被烫了。”宁致远恍若未闻,他一把抓住了佩珊的手腕:“佩珊,你什么时候见到那个人的?他后来去哪了?”他的声音像是要留住一个遥远的梦,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怅惘,还有一丝惊恐。

他说着话,忽然激动了,他用力箍住了宁佩珊,摇晃着她的身子。“他在哪里?他去哪了?”他的声音都仿佛要劈裂了,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他是不是死了?他还活着吗?他发烧了?”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佩珊已经吓傻了。

文世轩用力把宁致远的手抓住:“宁致远!”他大声喊他。“你先不要激动,那个人,他不一定是安逸尘!”

这么久了,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提到安逸尘的名字。

宁致远重复着安逸尘名字,“安逸尘,安逸尘,”他迷茫地看了看四周,“他答应我,杏花开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家,现在都二月份了。”他像个惶惑无知的孩子一样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世轩听不懂,可是他终于明白宁致远为什么天天翻日历了。

杏花开的时候?

你现在回不去!文世轩咬了咬牙,看了一眼佩珊,再低头看一眼宁致远。他一直悄声念着安逸尘的名字,就像情人之间的问候。

佩珊第一次听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她看着判若两人的宁致远,真的害怕了。她遇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和宁致远,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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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祭黄帝陵文》毛泽东所作。有两个不同的版本,1937年清明节,为营造联合抗日的社会舆论氛围,国共双方共同祭奠中华始祖皇帝,共党方面由毛泽东撰写祭文。

任弼时指出:“这是我们共产党人奔赴前线誓死抗日的《出师表》。”

宁致远送这篇祭文给戴先生,大家能不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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