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 世轩番外——君来有声

我可喜欢世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他的家国情深他的精神是别人换一副皮囊就能偷去的吗?不可能

世轩是我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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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世轩最喜欢的人,其实是安逸尘。他与安逸尘识于微时,那时他们还都是少年模样,虽然交情不深,可是却能够交心,实属难得。至于政党的不同,这都是令文世轩难过的后话,暂且不提。

而文世轩最不放心的人,则是宁致远。

宁致远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他一向知道宁致远的性格和脾气,总是怕他有一天吃了大亏。有些亏说吃就吃,就算有指导员和戴先生对他百般回护,也架不住他横行霸道随心所欲。

他总是长不大,总是像个孩子。他有时候会有不可思议的天真和赤诚,也会一头陷进让他狂热的爱情里。

可是自己不一样。

文世轩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性格,他对自己的把控很精准,甚至有一种类似于自虐的偏执。除了在宁致远和安逸尘面前,他一向是令人敬畏的存在。

他对待朋友有一种奇怪的友好,并且会适时地让步并且放低姿态,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是戴先生对于他的评价。

戴先生很喜欢文世轩的性格,他觉得文世轩的性格能屈能伸,是可以做大事的。文世轩不像安逸尘,忽然之间出党而走,让他有些伤心还有很多无奈。文世轩在很多时候是绝对忠诚的,他的目标一向很清晰。抗日的时候就是抗日,剿共的时候就是剿共。

国共合作的时候文世轩对于红色政权很是留面子,他似乎知道孰轻孰重,从来不会在该同仇敌忾的时候节外生枝去说什么你党我党。

他知道他们共同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抗日者。

文世轩认认真真活了十几年,他去瑞士留学的时候还和当地一位老师傅一起同吃同住了三个月,他每天都会看那位老师傅把老旧的时钟拆开,细心地上油,然后紧发条,并且把齿轮一点点地磨亮。

那些钟表从残破不堪变得焕然一新,原来吱吱呀呀的苟延残喘也变成了一个钟表该有的模样——固执地卡着时间,一点又一点,不慢也不快,就这么走着。钟表是时间的卫士,它带着咔嗒咔嗒的类似心跳的声音,把所有的一切卷成一卷画轴,慢慢缩在自己的心脏里。

文世轩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紧了发条的时钟。

钟摆一直在动,他咔嗒咔嗒地一直在走。等哪一天,那根紧着的发条断了,他自己大概也就走到这一生的尽头了。

可是谈一生,似乎又有些长了。那个时候世轩还想过一生这个词,后来,他是和谁说过这句话呢?他觉得自己并不悲伤,也不难过,只是很平静地阐述了一个事实。

他说,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生。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独自一个人坐了很久。那个时候他的年纪并不大,独自一人身在异乡,并没有太多的人照顾他。他只能靠自己。那天他接到了国内的电报,指导员的电报只有七个字。

文世轩看完之后立刻收拾自己的行李,并且买了回国的船票。他嫌船票慢,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老师傅看着他收行李,然后问他:去哪里?

世轩犹豫了一下,把攥在手里的电报摊给老师傅看。

老师傅自然不懂中文,世轩就一字一句念给老师傅听:风雨如磐暗故园。他念完,抬头看着老师傅,然后笑了笑。“要回国了,”他说,“我的国家需要我。”老师傅点头,然后表示愿意送一座钟给文世轩,任由他挑,哪个都可以。

老师傅自然不懂中国人的习俗,送人礼物是断不可送钟的,可是文世轩不在乎。

他挑了许久,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上发条的钟,最后带走了一座石英钟。

时1937年冬,年仅十九岁的文世轩从瑞士漂洋过海,只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座石英钟,回到了上海。

文世轩十七岁的时候才挨到了身高拔节的光景,如今比起两年前抽高了个头,瘦削却精神。他站在船头望眼欲穿,远远望到吴淞口和来接他的指导员,风迎面扑来,掀起他额前的发,泪水瞬间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家国天下是他的宿命。

他年纪太小,可是背负的永远太多。文世轩下了船站在指导员面前,低着头不说话。指导员叹着气上去抱住他,然后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文世轩继续低着头问:北平丢了?

指导员看着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回答他:丢了。

文世轩再问:天津丢了?

指导员没有沉默,他答道:丢了。

文世轩最后问:上海丢了?

指导员最后答道:丢了。

文世轩抬起自己的手臂,压住了自己的眼睛。指导员并没有催他,只是默默站在他身边。他们两人静静站了良久,等文世轩放下手臂,他的眼泪就已经擦干了,只余下还通红着的眼眶。

指导员开了车门推他一把,短促道:“走吧,我们回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文世轩笑了笑,迅速上了车,然后把自己的行李箱交给身后的人,关上了车门。

文世轩不敢问安逸尘的近况,但少不了要问问宁致远,指导员坐在后座重重“哼”了一声,同世轩谈起宁致远在暨南大学的表现,再说到送他出国,说他有时候“纸上谈兵,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矮墙难过”。

文世轩听了也是笑,他安慰指导员:“致远有将才,他的聪明不是小聪明,只要多多磨练,假以时日必能委以重任,是党国之福,国家之福,人民之福。”指导员听了拍了拍文世轩的手背:“你比那个混小子还小一岁呢,可就是听话懂事,让我省心。”

世轩听了居然一阵恍惚,他和宁致远几乎一起长大,并且自己总是充当着一个照顾者的角色,他都要忘记宁致远比自己大一岁了。当初宁致远一心要做哥哥,拉着他算生辰,明明是冬月里生的,和自己初春生的生日错一错,也不过就是一岁,可是他硬生生要说成两岁,然后欢天喜地当了大哥。文世轩被宁致远的行径无奈到了,连争辩的心思都不起,安安分分就随了他的心愿。

一随就是这么多年。

他蓦然想起往事,再加上旅途劳顿,车还没回到他的文公馆,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的吴淞口停满了日军的军舰,一枚炮弹飞出来,呼啸狰狞,可是居然轰隆一下落在了宛平城。

文世轩惊起,满头大汗。

空空荡荡的文公馆,就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在压抑地喘息。

壁炉熄了,冬日里的上海,真是冷得厉害。

 

第二天起指导员的身边就多了一个青年人,他通达且和善,总是能够将多方盘综错杂的势力调停得稳稳当当,他低调但不沉默,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沉不住气的样子。他有时候很和蔼很好说话,可是有时却又铁血杀伐说一不二。国防部经他这位空降人士的整理,迅速步入了正轨;所有的质疑全部噤声,戴先生的嘉奖令一道一道地下,他的军衔一级一级地升,国防部机要参谋的头把交椅被他短时间内就坐得稳稳当当。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位,是指导员和戴先生跟前的红人,开罪不得。风头一时无两,可是文世轩却更加沉默了。

上峰的部分命令并不是他所支持的,甚至是他反对的。

一些推行的经济政策让他觉得问题颇多,一些行政命令也是漏洞百出与南京政府牵扯不清。

可是他能做的只有将损失压到最低。他甚至有些焦头烂额。所以“利刃”计划的制定让文世轩结结实实开心了一把。

当他知道“利刃”的领导者与参与者是他的两位故友时,他更是欣喜。欣喜之余又有些暗暗的担心,不知道会有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

宁致远回国的日子很快敲定,与安逸尘接头的时间也随之确定。在文公馆孤孤单单待了两年,在上海战斗了两年的文世轩终于在蔷薇花的暗香里迎接到了他的故友们。

他的故友宁致远张嘴就是损词儿,抬手就是拍打,可是他却觉得无比亲切,贫嘴的本事一秒就被带出来了。他的故友安逸尘依然是沉默着微笑的人,充满了令他安心的气息,拥抱都能变得踏实起来,云雾茶的水汽淡淡飘出来,溢满在空气里。那是文世轩最快乐的时候。

文公馆终于不是他一个人了。

战斗也终于不是他一个人了。

文世轩思前想后,千算万算,所有的突发意外都被他想了一遍,可是安逸尘与宁致远突如其来的真挚感情真是他计划外的。

要说真挚,文世轩一开始是并不能接受的。

他满脑子都是不可能,不可以,要杀头这样的想法。看着宁致远失魂落魄的模样,文世轩只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心疼。

汪精卫收买刺客刺杀谢晋元之后,宁致远差点把他的文公馆砸得粉碎。包括那座他千里迢迢从瑞士带回来的石英钟,也被宁致远砸到了地上,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文世轩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嗡”地一下就断了,他的额头渗出薄薄的冷汗,捂着心口就退了一步。

他甚至怀疑那是他心上的发条,他以为那一刻发条断了。他想起谢晋元就想流泪,想起自己的无能为力就有些颓丧。他在上海奔走斡旋的时候,四处求人打听营救方法心力交瘁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今天。可是他不能难过,有太多的事要靠他去办,他和宁致远不一样。

因为文世轩能感觉到宁致远是比他痛苦的。宁致远拥有爱情,那份爱情让他的痛苦加倍,放大,让他痛不欲生。

所以文世轩只是很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知道方才断掉的不是他心上的发条。发条若是断了,他就要死了。

可是现在他还活着。所以他只能走过去扶住宁致远。

他扶住宁致远的时候还不能理解宁致远的爱情。可是后来他在上海的雨天里撞上了一个手捧依兰花的姑娘,转头道歉的时候,就毫无防备跌进了自己的爱情里。他终于理解了宁致远,理解了宁致远和安逸尘所有的悲哀。

 

抗战胜利的那一天文世轩正站在办公室的阳台往外看。国防部的办公大楼外面有几排很高大的梧桐树,有一棵离他很近,只要一伸手,文世轩就能碰到绿油油的叶子。他站了一会儿,本来想回到屋里打个电话给宁致远问问他要吃什么。文世轩胃口并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总是挂念着宁致远,怕自己不吃他也跟着饿肚子。

还没走回去就听到了电台里沙沙的电流声。文世轩漫不经心听了几句,忽然就僵硬了身体。他扑到收音机前面去,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去翻译那沙哑含混的日语。

他并不能确定日本天皇的态度。

整篇诏书不见战败和投降字眼,他不知道这是终止战争还是投降。

文世轩只能等,他等着广播的结束。四分钟对他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他太谨慎,广播结束半个小时之后,才听到了确切的日本投降的消息。

文世轩站了起来,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靠着柜子滑坐了下去。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宁致远还一个人站在苏州河边,痛快地欢呼过,也无法抑制地流过泪了。

他无法思考,无法做其他的事情,只能坐着。

从天亮坐到了天黑,一动不动。

后来文世轩想起那天还是会觉得好笑。他靠着柜子滑坐下去的时候把柜子撞了一下,柜门一开,几叠卷宗劈头盖脸砸下来,差点把他给埋了。锋利的档案袋的边角还砸红了他的手背。

简直就像个傻瓜。可是在这种时候所有傻气的行为都变得可爱了起来。文世轩想起自己八年前在吴淞口的凝噎,忽然就觉得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了。

那一夜他一个人在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最后还是指导员派人把他从外面拖回了家,宁致远埋怨着把他带回卧室,送走了人,来端了水给他喝,还替他拧了冷毛巾。

文世轩醉意中笑得打跌,“宁致远,”他说,“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终于轮到你给我倒一回水了。”说完就冲进洗手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的理性超过了自然,全部变成了碎片化成了粉末,安静地飘荡起来。世轩扯着被子睡下去,整整睡了两天,才算是把自己的元气睡了回来。

那段时间宁致远的心情倒是有些大起大落,他除了去戏园子听戏,就是暗戳戳躲在屋子里。参加完受降仪式,再等到出了骨灰失窃的事件之后,文世轩在医院守了一段时间,算算日子,知道上海是留不住宁致远了。

他与宁致远的情谊非常人可比,可是宁致远似乎将他当作了一个太可靠的存在。宁致远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离开这件事。

但是文世轩是想过的。

国共两党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不同的政见和利益让他与安逸尘注定背道而驰,永不相见。

而宁致远,他要追随的,一定,也永远是安逸尘。

这两个人,他谁都留不住。

文世轩花了些时间想清楚这件事之后,就开始暗暗帮宁致远打点了。他先在繁忙的国防部告了假,然后去了指导员的住处。

卡着早上七点的时候,露水都还深重着,他叩响了指导员的门扉。指导员迎他进去的时候背着手一言不发,文世轩问了好,看指导员不说话,自己便坐了下去,捡起果盘里的梨在衣服上蹭一蹭,然后咬了一口。

他咔嚓咔嚓咬着梨子,终于听到指导员问:“宁致远有动静了?”

文世轩笑了笑,“和那边的人联系过了,”他说着,把吃了一半的梨子放在了桌上,“您也不必瞒着我,那边是我帮他联系的。他也来过您这里了。所有的军务都被他辞了,他是想走得干干净净。”

指导员叹着气转了两圈,最终也只能坐下来。

“他要走,我们不能拦,也拦不住。”文世轩说着话,慢慢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您会放他走,戴先生却不一定。他宁可选择丢了一个人才,也不愿意将人才送到共党那里去。”

指导员知道文世轩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最终还是摆了摆手,“你看着办吧,”指导员说,“只能送到陆路,水路就不要去了。”

文世轩站了起来敬个礼,嘻嘻笑着抓起自己还没吃完的半个梨子,迅速出去了。

一出门他就不笑了。

他把手里的梨丢进了树坑里,然后坐着车又赶回了自己的办公楼。

 

宁致远走的前一夜文世轩在客厅拦住了他,问他:“最近睡得好不好?”

宁致远莫名其妙:“好。”

“那就行,”文世轩说,“别让人觉得我亏待了你就行。”他们通常打嘴仗就是这么开的头,宁致远不疑有他,和文世轩闹了一场,可是心情依旧不是很好,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水生出现带走宁致远的时候,文世轩正坐在办公室翻报纸。他安排的人一路跟着宁致远和水生上了电车,穿过石板桥,来到芦花荡,然后远远望着他们的小船渐行渐远。

回来复命的时候文世轩询问是否被发现了,几个人肯定道没有,说是跟得很远,主要在查看是否有特务会刺杀宁中校。

文世轩听了摆摆手,把手下的文件收一收,然后让他们出去了。上海一下子空落落的了。文世轩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子,忽然就不想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文公馆去了。

离别总是让人不太愉快。

更何况是这乱世之中的离别。文世轩抱着诀别的心态送走了宁致远,他并不期望再次见到他,因为再次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文世轩干脆利落送走了宁致远,回到文公馆看到了宁致远留给他的一封信。文世轩把信拿起来,看了看,重新扔回桌子上,然后吃了点东西。晚上在书房看了很久的文件,再翻翻书,临睡觉的时候终于想起那一封信了。文世轩踱着步子从楼上下来,拿起信封回到了卧室。

信口没有封。文世轩拆开瞄了几眼,忍不住笑了。宁致远真是难得的正经。

 

世轩:

此去延安,或成永别。你我兄弟多年,曾同生同长,同心同德。如今想来,竟似无端端的大梦一场。

现我民族独立之战争已取得完全胜利,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胜利,是我们能为后来人做的最直接的大贡献。党国与我,恩怨难叙,恩缘亦难叙,我心中自有打量,你不必牵挂。

你我之间,不必多言。

独留你在上海,我心中诸多愧疚,然无他法。

只愿我等为党为民,为家为国,若有一日慨然赴死,亦不辱没祖宗遗志。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千万珍重。

宁致远

 

句句肺腑,情真意切。

文世轩将信的末尾一段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将信压在了床头的一本书下。那本书是他反复读过的《复活》。故事里描述了一幅已经走到奔溃边缘的农奴制俄国的社会图景,尖锐的对比令文世轩胆战心惊。

旧制度的分崩离析是不可逆转的潮流。

历史选择的永远是人类用最痛苦的方式得来的结果。

文世轩关了台灯,出乎意料地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第二天,文世轩就开始着手查证党内的贪腐问题。他没有对任何人报备,将自己在抗战时期就收集过的资料整理在一起,其中还包括宁致远当初找到的资料。

本来贪腐是文世轩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一笑就过去了,可是利用军用的飞机走私并且牵扯到了战况的事件,让文世轩彻底愤怒了。

军用飞机载弹飞离,根本无法找到真正的负责人。整个国防部私属的调查小组和军统查了很久,都没有揪出幕后主使。

文世轩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知道这是牵扯到了无数大人物的大型贪污走私案,利益网盘根交错,难以铲除。

如果他硬是要查,那就已经算是将棺材扛在了自己的肩头。

腐朽的一切要让他窒息,这是他拥护的政权,可是也同样让他失望。文世轩在这种时候会特别理解宁致远,但是他不是宁致远,所以他不能走,也不会走。他只能勤勤恳恳地救。

救万民于水火,救党国于水火。疯狂贬值的法币,越来越萧条的市场,已经难以再聚拢人心的政府,这些都是文世轩心头的结。

当初他们追随大总统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他们意气风发一心为国的日子似乎也已经一去不返。他效忠的政权似乎没有能力将战后千疮百孔的河山重整,同时另一边有一个新生的政权在日益强大,文世轩寝食难安。

他的心在痛苦中煎熬,就像他后来对宁致远说过的话:这种程度的贪腐问题,反则亡党,不反亡国。

宁致远是永远不会理解文世轩的。

文世轩自己也这么觉得。

1946年文世轩在上海再一次送走了他的兄弟安逸尘和宁致远,宁致远走时,文世轩送了一程又一程,告别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

“你这次去,还回来吗?就当看看老朋友,还来吗?”

文世轩这么问,但是他知道这次自己再也等不到安逸尘和宁致远了。宁致远太感性,他每次说出的离别也许都不是离别,就像是他此前前往延安时留下的那封信一样。可是文世轩,他说的离别,就一定是离别。

永远的离别。

电车走远的时候文世轩还站在黄昏里,他站了良久,转身的时候,终于把前程往事全部放下了。他没有未来,他的党国才能有未来。

文世轩根据手中掌握的一份名单以及用了将近一年半时间收集的证据,布下了繁复的关系网。

这件事查到最后,已经牵扯出了四大家族,连最上层的人都是不干净的,还能指望谁干净?文世轩要尽己所能把大部分的人送到南京军事法庭。不同的人,不同的势力已经不止一次地找他谈过话,可是文世轩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他好像又变成了1937年那个刚从瑞士归来的少年,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一时之间整顿之风由文世轩始,颇具成效。仅仅用了两个月,就追缴出了贪污钱款近两个亿。

此时此刻,他唯一牵挂在心上的,也只有他的妻子和那还没出生的孩子了。

文世轩日日疲惫,佩珊便安慰他,并把他的手贴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给疲惫的文世轩轻轻哼一首歌,看着他像一个疲倦的孩子睡在自己的身边,佩珊就什么都不怕了。“轩哥哥,”佩珊并不问文世轩在做什么,但她有预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孩子,以后一定以你为傲。”

世轩听了就笑,他温柔地靠过去,对那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我的小宝贝,”世轩说,“我是爸爸。”佩珊看着他,看他长久地不抬头。世轩忽然就和佩珊说:“佩珊,我送你去瑞士吧。你去瑞士好好待产,等我怎么样?”

佩珊不答应。“就在上海吧,”她说,“上海挺好的。”

文世轩听了便也不再勉强她,只是默默搂住了她纤弱的肩膀。

 

飞行大队奉命轰炸花园口之前文世轩注意上了一个叫赵理的人。他很不对劲。文世轩对他的怀疑总是像潮水,退潮的时候好似一目了然,涨潮的时候却又让他茫然。一种直觉和敏感让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对赵理的追查,直到有一天,一个明码发报从军统的密码破译处传了出去。

当时所用的新型密码并没有被破译,文世轩相信他们的对手一直在寻找着机会。这一次恐怕就是他们破釜沉舟的一次机会。文世轩默默将发报拦截,明明白白看到了“轰炸花园口”的军事作战命令,这是直接发往西北地区的电报,没有任何加密。

轰炸平民。

这样的作战任务文世轩不知道是谁下达的。他闭着眼睛往后靠去,坐了良久,然后拨出了一段干扰信号。整个军机处的收发报系统一直瘫痪到了第二天早上的八点。八点之后文世轩从办公室走出去找到了赵理。他青黑的眼睑下是疲惫的眼睛,他看着赵理笑了笑,然后说:我们谈谈。

赵理能说的并不多。他是一个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人,文世轩理解他,并没有多问,只是说了个大概,最后真诚地问他:我有故人在贵党,我们生死之交,若我罹难,你是否可以护我妻儿前往延安,将他们托付给我故人?

文世轩不等他问,便笑了:“那两位,一位姓安,一位姓宁,想必随便打听打听,都是能找到的。”

赵理一心一意把这些话记下了。他明明白白感受到了这位军机处的机要参谋长的为难与无奈。赵理当然知道文世轩说的是谁,当年在上海,赵理就知道文世轩与宁致远关系很好,九九空袭事件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还在同一个屋子里死里逃生过。

文世轩所做的一切赵理也略有耳闻,他在心底对这位长官还是有些钦佩的。

 

文世轩的死来得很突然。

甚至在此之前都没有什么预兆,但是文世轩自己似乎是知道的。他那两天总是不太愿意睡觉,能醒着就醒着,很多的工作都被他处理干净了。他好像忽然从繁杂的工作里抽出了身,竟然得了些空闲。

他陪了宁佩珊两天,捉摸着想给还没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书桌上全是他写过的稿纸,可是想了好久还是没有定下来。最后只好算了,说是孩子出生之后再说。佩珊便在一旁笑他傻。

文世轩不反驳,只是看着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那一天他把办公室的桌子收得很整齐,然后把一些文件烧掉了。烧掉文件之后他打开了窗户,再一次看了看窗外的梧桐。叶子已经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

文世轩关好窗户,出门去了。他把门带上,然后用钥匙反锁。锁好门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办公大楼。夜已深了,文世轩没有坐车,慢慢往家里走。他走得并不快,但也不慢。他把自己的风纪扣扣起来,整了整衣领,很快就走到了明晃晃的路灯下面。离灯火通明的文公馆只有不到一百米,文世轩忽然站住了。他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然后敬了个礼。

一颗子弹从暗夜里飞出来,很快就撕裂了他的心脏,那个像拳头一样大小的东西甚至还在跳动,就被巨大的冲力搅碎成了一朵模糊的血蔷薇。

文世轩没有听到枪声,没有感受到太大的疼痛,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他只知道自己在向后倒,向后倒,天上的繁星仿佛一下子绚丽起来,旋转起来,旧梦依稀,往事迷离,可是星星却那么亮。它们穿梭在宇宙,组成发光的银河,好像在召唤自己。

很多人都想得太多了,因为人在临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起,任何人,任何事,都像是缄默。

像一个遥远的吻,像一份安静的聆听,像神秘的封存。

他所有的志向都是逆风不解意,携雨伴雪催梅折枝去。所有的一切都沉默着进行,文世轩终于倒了下去,深深地陷进了悲伤的泥土之中。

有干净而温暖的血液从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将他抽得清清白白。文世轩的命运嘲弄了他,但是也无法战胜他。

君来有声,君去无语。

 

这是文世轩和谁说过的话?他说,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生。

果然没有。人的一生,怎么会这么短。

 

本该在屋子睡觉的宁佩珊那天不知道见了什么鬼,她因为莫名的心慌便走出来散步,一心只想着等到文世轩回来。她没等到她的丈夫,反倒等来了淋漓的鲜血和冰冷的尸体,以及她的孩子,早到的孩子。一口气提在她的心口,她能感觉到有眼泪从她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她的灵魂那么轻,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天上海的大雨,雨冲刷着街道,特殊的清新味道从远处窜过来。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手中的依兰花摔下去碎了一地,有一个年轻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急忙和她说对不起。

他很高,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些,氤氲着,雾蒙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佩珊仿佛看到了他的笑容,那是她的轩哥哥。

佩珊哭了。她痛恨命运,可是又感谢命运。她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呢……佩珊这么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世轩在笑着问她:咱们的小宝贝叫什么呢?

叫什么呢?

 

赵理后来才知道文世轩的死意味着什么。他的死变成了一个导火索,牵扯出了惊天的大案,铲除的势力令人心惊胆战。赵理甚至觉得如果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贪腐势必会被一定程度地阻止,将一切的摧枯拉朽都暂时缓解。他知道文世轩为何而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情愿的。

但这不重要。文世轩胸中自有沟壑,他对自己效忠的政权是绝对信赖的,所以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他决定拼命挽救这个政权于万一。他对自己的指导员说:我若不死,案件是没有办法查下去的;南京也是不会审的,只有我死了,你才有机会把案子拎出来。

这个方法太极端,太对不起自己。安逸尘不会选择,宁致远也不会选择,可是文世轩会。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赵理记着和文世轩的约定,冒死带走了文世轩的遗腹子,躲过了指导员的搜查和阻拦,至于他在路途上的经历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文世轩的一切都是尘埃落定了。

有一朵蔷薇花沉重地落了下来,坠落在地上,响一声,像是默默的叹息。叹息是紧紧的发条,是时钟走动的轨迹。

 

世轩的发条终于断了。轻轻一声,随着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融化在了天空的怀抱里。人生匆匆数十年,做过的这些事有没有意义,文世轩自己从来不会去评价,他只是沉默着,把所有的评判留在他紧闭的双眼之外。

如果你见过他,那你一定知道,他如流星一般短暂的生命只来得及让你和他说一声再见。但当你看着这个年轻人,我打赌你一定会沉默。

因为你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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