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君心似铁

这是本本里最后一篇,与《青梅》无关,是当初答应大家的尘远文。最近活色各种宣传,我也没时间安利。只能放出来么么大家,你们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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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的雨,下得缠绵而多情。它从宁佩珊手中的白画伞上滚下去,亲亲热热滴在她鹅黄的裙角,再殷殷滚上她碧色的鞋面。

她远远地望着安逸尘和宁致远走过来,安逸尘手中的伞,倾向宁致远,漫不经心,自然而然。魔王岭的桃花现如今竟然洋洋洒洒开了,比往年稍稍早了些,宁致远把手伸到雨里去,他的指尖刚刚搭上新鲜的桃枝,就被安逸尘扯回去了。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一把油纸伞原先只遮在头顶,此时此刻,却连两人的上半身都遮住了,他们的身子亲密地贴在一起,伞上滑出一串雨珠,宁致远摇晃一下,被安逸尘再一把拉住。

去年这个时候,轰然一声雷,除了蛰虫,也惊起了宁佩珊少女的春思。她看着桃花揉碎一地轻红,慌了似的躲了一下,进到大门里面去了。

 

 

宁佩珊第一次见到安逸尘,是在魔王岭的一家小酒馆。她那一天心情好,又恰逢第二日是她爹的寿辰,就自己去了酒馆,和相熟的小妹买他们家的陈年竹叶青。竹叶青自然是买到了,佩珊告了辞正欲出门,被几个日本人拦住了。魔王岭近日有了日本人出入,人数由少到多,佩珊听了父亲的话,一直是躲着的,却不料今日出门晚了,竟撞了个正着。

几个日本人不是士兵,是浪人。他们穿着武士的袍子,腰间有武士刀。他们挽起的发髻看着有些滑稽,可是宁佩珊笑不出来。她今日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特意打扮,但她仍然是个青春可人的女子。再加上她出身书香门第,家教学识一样不缺;周身气质在这小酒馆中竟无人能比,几个日本人一眼就瞧上她了。

他们的眼睛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变绿了,淫笑着向宁佩珊靠了过来。宁佩珊惊慌失措,步步向后步步退。

和宁佩珊认识的小姑娘也急了,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倒是来个人啊。”她嘀嘀咕咕冲了上去,被几个日本人一把搡开了。

宁佩珊摔了手里的酒坛子,酒渍把她的裙角溅湿了一大片,她还没来得及把哥哥送她的护身匕首抽出来,就有人开枪了。呼啸的枪声响过,震得酒馆房上的瓦片都在跳,宁佩珊惊叫着跌倒在地,顾不上散开的发遮了她的眼。有人把她拉起来了,一只稳健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从肮脏的地上拽了起来。

“别怕。”一个声音对着她说,声音低而冷,却充满了安抚人心的力量。宁佩珊抬头,第一次看到了安逸尘。安逸尘的眉和他的声音一样冷,冷而厉。宁佩珊看着他的眉,竟真的忘记了害怕。

几个日本人被安逸尘杀了,利利索索的几枪开过,子弹或冲心脏,或陷眉心,一枪毙命,毫无转圜的余地。

安逸尘迅速招呼了两个穿着警察服饰的人进来,嘱咐他们:“拖出去,半夜丢到魔王岭的山沟里,扔得越远越好。”来人敬了礼,迅速把几具尸体收拾掉了。酒馆里的人早就跑了个干净,只剩下颤颤巍巍的老爷爷和被日本人推倒在地的小姑娘,安逸尘瞧了瞧宁佩珊,再走过去把小姑娘扶起来。

“别怕。”他依然只有这一句话,依然可以安抚人心。

宁佩珊慌忙捋了捋自己的鬓发,连手指都是冰凉的,她还没从惊惧之中抽出身来,倒是安逸尘又站在了她面前,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受惊了,在下是新来的探长,有义务维护魔王岭治安,今日在我的辖区出现这种事,真是惭愧。”

佩珊小声开口:“没关系......没关系......”说了两个没关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逸尘皱眉,看看外面的天色:“最近不太平,外面已经开始打仗了,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晚上平白无故出门了。”

宁佩珊只能回头看一眼碎掉的酒坛子,再看看安逸尘,试探着开口:“多谢先生仗义相救,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安逸尘。”

佩珊就这么认识了安逸尘,一眼便难以再忘的安逸尘。

那天傍晚安逸尘亲自送她回到了宁府,在门口的时候,安逸尘微微笑着和她说话:“原来是调香世家的佩珊小姐,久仰姑娘芳名,今日得见,名不虚传。”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宁佩珊的脸渐渐红了。

魔王岭不知有多少人踏破了宁府的门槛要求婚,佩珊一个都看不上,宁老爷倒也不急。佩珊还小,他并不急着把佩珊嫁出去。佩珊心比天高,可见到了站在她面前安逸尘,她那少女的心思竟然百转千回,无法自持起来了。

她犹豫了半天,鼓起勇气问安逸尘:“逸尘大哥要不要去家里坐坐,我也好告诉父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家人可重重谢你。”

安逸尘笑一笑,把怀表拿出来看了看时辰:“酬谢倒不要,只不过我迟早要拜访宁老先生,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佩珊内心有了雀跃,她带着安逸尘进了宁府,穿过堂屋和正厅,拐到了东屋。她要将安逸尘带到客厅去,势必要经过宁致远居住的东屋。

如果让宁佩珊再选择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把安逸尘带回家,还会不会把安逸尘带到宁致远的屋子前。

她真的不知道。

那一天他们从宁致远门外的花园穿过去,宁佩珊玩心大起,透过窗户去看宁致远。安逸尘规规矩矩站在她身后,不催也不问,却不料门“轰”地一声打开,从里面窜出个人来。

“什么人,”人影大声说着话,还泼了一杯茶出来,“谁,在小爷窗户外面鬼鬼祟祟的,出来!”

安逸尘和宁致远第一次见面,在佩珊看来确实是不太愉快的。宁致远的一杯热茶尽数泼在了安逸尘的衣服上,甚至还泼到了他的脸上。饶是教养再好的人,也受不来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待。宁佩珊看着安逸尘缓缓眨眼,茶水从他的睫毛上滚下去,再流到他的脸颊,像一滴泪。

“哥!”佩珊只来得及叫一声,就抽了帕子去给安逸尘擦衣服,茶水在他的衣服上晕开,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安逸尘轻轻推开佩珊的手,自己拂了两下,抬头去看站在他面前的宁致远,看见宁致远穿得很随意,蓝色的小毛衫衬得他皮肤在黑夜里愈发地白了:“真是好家教。”他说着话,转身就走,竟没有一点点情面留下来。宁致远歪着眉毛冲着安逸尘的背影喊:“你才好家教!偷偷躲着别人窗户外面做什么勾当?小爷怎么没见过你,你给小爷回来!”

佩珊急地只想打死这个冒冒失失的宁致远,可看看走远的安逸尘,只能撇下宁致远先去追安逸尘。

安逸尘倒是没有兴致拜访宁老爷子了,他告辞:“衣冠不整,对长辈不敬,今日我先回去了。”

佩珊只能拼命道歉,顺便替宁致远开脱:“逸尘大哥,我哥哥原不是个鲁莽的,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安逸尘掸一掸自己的衣服,似笑非笑起来了。他英挺的眉皱着,问佩珊:“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家兄宁致远。”

宁致远,宁致远。佩珊毫无预备说了这三个字,眼睁睁看着安逸尘走了。她痴痴看了半晌,回过神来就去找宁致远了。

“宁致远!”佩珊气不过,冲上去就掐宁致远的胳膊,“你做什么好端端地把人家泼了一身茶来?我以后还敢不敢带朋友回家?”

宁致远被掐疼了,跳起来笑:“好佩珊,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治鼻子呢,忽然有人在我窗户外面,你说我怕不怕?”

宁致远笑嘻嘻,佩珊却忽然难过了。她和宁致远都是调香世家所出,偏生宁致远什么都闻不到,对于他们来说,闻不到气味这和废人有什么区别。从自己懂事开始,宁致远仿佛就一直在治病,一直泡在药罐子里,可偏生郎中见了不少,他的病还是没有一点点起色,他依然闻不到任何气味。

佩珊知道宁致远的笑有多勉强。她也一下子没了闹的心思,只好给自己倒一杯水,乖乖坐到了宁致远的桌子边上。

宁致远养的小鹦鹉睡着了,安分的敛着翅膀,闭着眼睛,没了往日的聒噪。宁致远喂着鱼静了半晌,几条金鱼悄悄吐了个泡泡,宁致远忽然去问宁佩珊:“佩珊,今天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

 

 

佩珊很久没有见过安逸尘了,自从上一次安逸尘离开宁府,她就没有机会再见他了。可偏生心里挂念地厉害,几日里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些恍惚。这一日她找了理由,从家里跑出来,一路向着探长所去了。

探长所置地偏远,宁佩珊一个人走了很久,才来到了地方。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瞧安逸尘,就先瞧见了一个最不可能在这里的人。

宁致远。

站在院子里和安逸尘说话的人,居然就是宁致远。

后来佩珊想一想,她确实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交情的,她也不知道安逸尘和宁致远是怎么相处的,她更不知道这两个人最后是怎么看对眼的。 比如现在,他们明明就是吵了架的样子。

宁致远明显已经气狠了,可是佩珊站得远,她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能看见安逸尘静静站在他面前,舒展着眉目,仔仔细细瞧着宁致远,那目光不是看着她的,可是却让她的脸都无端端烧起来了。

那一天安逸尘难得穿了藏蓝的长袍马褂,白玉双花盘龙扣把他的气质衬得更加沉稳,宁致远站在他面前,穿着月白的对襟褂子,看起来清清白白,莫名地好看。

他们谈了良久,最后宁致远转身就走,一转头,就看见佩珊了。他的脸色愈发不好了,他大步走过来,拉着宁佩珊要走,佩珊挣开他,急了:“宁致远你做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宁致远铁青着脸问她:“该是我说的的话,你怎么在这里,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还没出阁,怎么老往陌生男人的地方跑——我真是怕了你。”

佩珊被他几句话噎住,也不知该说什么,再抬头一看,安逸尘正一动不动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她顾不得宁致远,朝着安逸尘就过去了。宁致远喊了她一声,见她不理自己,又气狠了,踢了身边的桃树一脚,桃花纷飞而下,宁致远也没心情看,直接走人了。安逸尘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看了很久。最后他才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佩珊笑了笑。“你哥哥很有意思。”安逸尘这么说着,仿佛透过佩珊看见了其他的人,“你们倒是长得很像啊。”

佩珊有些诧异。女孩子的敏感让她觉得安逸尘对宁致远的感情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愿想,也没有想。她只能顺着安逸尘的话说:“我们本就长得有些相像,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安逸尘把宁佩珊让进屋子里,倒了茶水给她,还给她端了点心。佩珊到底是个姑娘家,不好多留,略坐了坐,便起身欲走。安逸尘请她等了一会儿,换了一身衣服,依然送了她一遭。

安逸尘在路上和她随意聊了两句,全和宁致远有关系。

“你哥哥......闻不到气味?”

佩珊惊了。这是整个宁家的秘密,是万万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她诧异安逸尘居然知道了这件事。她不敢多说,可是安逸尘笑了。他问佩珊:“你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你哥哥今天为你来,他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懂。倒是他打翻了我从法兰西带来的香水,居然不自知。”

香水一碎,斗室皆芬。安逸尘都皱眉了,可是宁致远居然毫无觉察,他弯腰去捡拾地上的碎片,被安逸尘抓住了手。

“我和你妹妹,不过萍水相逢,宁少爷多虑了。”

手里还捏着碎玻璃的宁致远撇嘴:“我多虑?安探长你要想清了,别到时候巴巴跑到我们宁府提亲去!”

“我去你们宁府,”安逸尘看着他,觉得有意思,这个叫宁致远的实在是有意思,“去你们宁府,提亲也是向着宁少爷这样的标志人物提。”

宁致远一下子被惹恼了,安逸尘倒是心情不错,看着宁致远眨了眨眼。宁致远唇红而齿白,好生生在宁府养了二十一载,不谙世事且纯白如纸。安逸尘看他的水润杏眼,只觉得止不住地要逗他。

他不过调笑了两句,就把这个人气了个半死,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宁佩珊听完安逸尘的话,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只好说:我哥哥脾气不好,你别惹他,惹不起。

安逸尘笑了,笑罢也就罢了,不再和佩珊说这些。

这一次被安逸尘送回家之后,佩珊又是好久不见他。倒是饭桌上,父亲和宁致远打招呼:“致远,新来的探长不知什么来头,你去和他接触接触,摸摸他的底。”

佩珊听完心间直跳,宁致远倒是不温不火应了一声。应完了,再抬眼去看佩珊。

几个月之后是中秋,中秋赏月,月色正好。细细的桂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安逸尘被请到了宁府做客。他与宁致远的关系仿佛缓和了很多,可是吃饭的时候宁致远依旧是表情不怎么好看;安逸尘喝着酒瞧着宁致远,佩珊把一切看在眼里,觉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大家都去了院子赏月,偏生宁致远和安逸尘不在,佩珊也没什么心思了,徘徊了半晌,看没人注意到她,便悄悄去了宁致远的屋子附近。宁致远屋前的花园子里桂花开得正好,月光也正好,佩珊随意瞧了两眼,没看见安逸尘和宁致远,便在心里笑自己多心,可是还没等她笑完,她就听见了宁致远的声音,压得极低,离她很近。

“安逸尘,这种话,你也敢拿来和我开玩笑?”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发颤,听着让人有些心疼。

“致远你听清了,”安逸尘的声音也不大,可是却没有刻意压着,“我说过喜欢你,你为何不信?你非要我做点什么你才肯相信是不是?”

佩珊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站在月亮底下的安逸尘和宁致远。宁致远被明亮亮的月光照得面色惨白,他的肩膀被安逸尘紧紧握着,仿佛桎梏一般将他锁紧,他逃都逃不开。

宁致远身边的石桌上还摆着瓜果美酒,可是他们谁都没动,他们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谈。

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劈中了佩珊,她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身影,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宁致远抬起头去看安逸尘,依旧压着声音:“安逸尘,你行行好,就当是我错了,我以前不该和你混开玩笑打打闹闹好不好?这等事情......这简直是书上才有的,你不要这样,我......我......”

“书,什么书,”安逸尘抬起一只手捏住了宁致远的下巴,“我不像你,我从来不看那些迂腐的之乎者也,你现在倒是才想起这些来,晚了。”

佩珊知道安逸尘是留过洋的。他平日里行事作派都和魔王岭的人不同,可是偏生他又是个让人喜欢的,他在魔王岭的人们眼中,一直都是个没什么架子反倒很有本事的人。前段时间安逸尘查了几起少女失踪的案子,救回来了几个失踪的人,大家更是对他感恩戴德,欢喜得紧。

现如今,他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要说来了?

“你自然知道我对你的情谊,前天在我的探长所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不是你不同意,我早就与你行夫妻之礼了,就算没有,也得有夫妻之实。你在这古旧的魔王岭长了二十一年,你是真的也跟着古旧起来了?”

宁致远和佩珊一起急了。

佩珊急的是安逸尘的惊世骇俗,宁致远急的是安逸尘无所顾忌。他抬起一只手想去捂安逸尘的嘴:“安逸尘!”他的声音也压不住了:“不让你说,你还越说越来劲是不是!”

他的手被安逸尘一把抓住,顺势压到嘴边吻了一下。安逸尘的目光依然紧紧锁在宁致远身上,看得他苍白的脸色都渐渐泛了红。宁致远挣了半晌,最后只好“唉”了一声,跺脚转身要走,安逸尘上去从背后拦着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宁致远小小惊呼了一声,开始挣扎:“放开放开,赶紧放开。”安逸尘不放,他的声音倒是低下来了,低沉而美妙。“致远,”他说着话,依然紧紧搂着宁致远,“好致远,你别推开我。我被人扔开早就惯了,我爹不要我,我妈妈不要我,他们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不能不要我。”

他的话有些强势还有些霸道,可偏偏语气温柔地不像话,他对着宁致远的耳朵说着话,窸窸窣窣的气息熨帖着宁致远耳边的肌肤:“你别乱动,你知道我身上有伤,前几天是你和我一起抓的坏人,今儿就忘了?”

宁致远听完真的不挣扎了,他费力地转个身子把自己朝向了安逸尘。“我看看?”他说着话,把手伸向了安逸尘的衣服。安逸尘身上的双花白玉盘龙扣被宁致远解开了,可是安逸尘又抓住了他的手:“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不应我,我就让这伤口烂了是正经。”

“你这是不正经,”宁致远急了,“这是能玩的?赶紧滚。”

安逸尘掐着宁致远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你让我滚,我就玩给你看。”

宁致远依旧挣不开,可是他挣了半晌,居然不挣了,他低低去叹了一口气,缓慢地软化,捶安逸尘肩膀的手也没有用什么力气,他把自己靠在了安逸尘的怀里。

“我这是遇上命里的天魔星了。”他这么说着,迷茫的语气,混着淡淡的甜,让一旁的佩珊看呆了。

她哥哥宁致远居然和安逸尘扯上了不明不白的关系,让人无法相信。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佩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偏生另一边安逸尘和宁致远倒是坐下了,石凳子可能是有些凉的,安逸尘脱了马甲垫在凳子上让宁致远坐,宁致远不肯:“又不是姑娘,要你这么照顾?”

安逸尘笑了。他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之下愈发出尘了,连带着一旁的宁致远的眉眼也生动起来了,宁致远挺直的鼻梁让佩珊都艳羡。安逸尘自己坐了下去,再拉着宁致远,将他拉倒在自己腿上:“行,听致远的。不坐就不坐。”

“哎你......”宁致远服了安逸尘了,“我也没说要坐你腿上呀!”

安逸尘低声笑了。他摁着宁致远的脖颈把他拽下来,吻了吻他的嘴唇:“要不然呢,我还能给谁坐?”

宁致远羞红了脸。

宁佩珊吓白了脸。

佩珊听见宁致远在说话:“多好的月亮。”他说。

月华如洗,投下一层朦胧的轻纱,柔柔盖着他们两个人。“八月十五,怎么会不好。”

“那我能不能讨个礼物来,”宁致远笑了,“冬月二十七是我的生辰,我现在就和你把礼物讨了。”

“说来听听。”安逸尘饶有兴趣。

“要月亮,”宁致远抬起手指着天空,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指着空中的一轮明月,“你把那月亮给我摘下来。”

安逸尘把酒壶拎了起来:“这倒容易。”他说着话,“只可惜,今夜月圆人不圆。”宁致远的脸又红了:“你想怎么圆啊!”

安逸尘不说了。他瞧着宁致远,有些暧昧地看着他,然后把酒全部倒在了石桌上。一旁的宁致远倒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人不圆倒也罢了,”他说,“盈满则亏的道理,我也是懂的。若终归是要离散,那还不如从未相聚。”

安逸尘没有对他的这番话发表议论,他只是轻轻压低了宁致远的头。“瞧。”他说,“酒里的月亮。”

佩珊直起身子去看,流淌在石桌上的美酒里,静静睡着一轮圆而大的明月。它仿佛真的被安逸尘摘下来,送到宁致远的面前了。

 

 

佩珊知道她哥哥和安逸尘在一起了。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偏偏佩珊是知道的。

可能安逸尘是不在乎有没有人知道的,他在众人面前,和宁致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倒是宁致远还是爱脸红,爱躲着他。宁致远鼻子有疾的事情也让安逸尘知道了,宁致远大大方方告诉他的。当时佩珊就在喂鹦鹉,她听见安逸尘说:“我可以帮你治治,倒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

安逸尘就每天都来宁府给宁致远针灸了。宁致远那么怕痛的一个人,居然也由着他扎,没说半个不字。他抱着自己的圆枕头,身上穿着开襟的毛衫,微微皱着鼻子,再撅一下嘴:“等我鼻子治好了,安逸尘你猜,我最想闻到什么味道?”

“桂花香。”安逸尘猜了一个。

“不对。”

“那,桃花。可是桃花不香。”他笑了。

宁致远也笑了,他的笑容天真而美好:“你傻。”他说着话,闭上了眼睛。凝神香袅袅飘起来,安逸尘倒一杯茶,坐在一边看着宁致远。彩绘的一扇玻璃窗打开,门也开着,有穿堂风进来,吹起宁致远的床幔。桌上就有一盆茉莉,被宁致远养得好好的,安逸尘看着紧闭双眼的宁致远,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温柔的阴影,安逸尘不知道着了什么魔,靠过去在他的睫毛上吻一下。宁致远也不动,只是悄悄弯起了嘴角。

佩珊心中总还是有些遐想的,她倒是不相信安逸尘是个喜欢男人的,就算安逸尘真的喜欢,宁致远也不是。宁致远肯定不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宁致远什么事她都知道,她和宁致远是亲密的,是骨血相连的。

她又去找了安逸尘,在探长所。安逸尘收了自己的东西正要出门,看到佩珊有些惊讶:“佩珊怎么来了,坐。”

佩珊那一天和安逸尘说了好久的话,最后哭着走了。她忐忑着表露自己的心迹,却不料安逸尘和她说了个明明白白:“佩珊,你哥哥,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了,承蒙错爱,逸尘对不住你。”

宁佩珊回了家,躲在屋里不出来,宁致远端着晚饭敲了她的门好久,她依旧不出来,最后还学着他泼出一杯滚茶来:“宁致远你别烦我,走远点行不行?”

致远也只能走了。他不知道宁佩珊怎么了。他皱着眉问安逸尘:“佩珊丫头不知发什么神经,好端端的回来就哭,连我都不理了。”

安逸尘什么都不说,只是拉着宁致远的手仔仔细细去看他的脸,看得宁致远鬼火冒,冒完了又脸红。

日子看着还是很平静的。只是日本人渐渐多了起来,魔王岭的日本真的多了起来,甚至还有日本人在魔王岭圈出了一块地皮,大有扎根于此的态势。安逸尘也愈发地忙了,他每天都有很多公务,现在又多了一个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任务。佩珊好久不见安逸尘,连宁致远都不怎么见了。

这一天她正在配香,却听说家里来了几个日本人。

宁老爷子一向瞧不上日本人,他不想也不屑和日本人打交道。宁家作为魔王岭最大的制香世家,威望自然不言而喻,日本想与宁家合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宁老爷子一直不答应,上一次日本人请了宁老爷子去看戏,在戏园子里就差点和日本人闹翻。宁致远倒是个不好相与的,他直接砸了那个戏园子,台上当时在唱《霸王别姬》,他手执明烛跳上台去烧了出将的门廊,烈火熊熊,宁致远怒斥他们:“怎么着,要当汉奸了,要卖国了?你怎么不来问问小爷,小爷打断你们的腿!”

宁致远虽然长在魔王岭,可是家事国家天下事,他倒是事事关心。日本人在外面烧杀抢掠宁致远早就看不惯了,仇恨的种子埋在他心中已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鬼子竟然找上门来,宁致远整个人都暴戾非常,很多人都不太敢惹他。他在宁老爷在授意之下将家业中的一大半拨了出来,送到外面去援助军队,整个人每日里都上了十二万分的心听着动静,要不是宁老爷子拦着,他恐怕自己就要去上战场了。

这一日寻上门来的人是个日本女人。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和服,规规矩矩挽着髻,手指上涂着鲜艳的蔻丹,还带来了两口大箱子。

这边是满满一箱子黄金,另一边是满满一箱子珠宝。

日本女人道个万福,对着宁致远笑了:“宁少爷安好,我叫小雅惠子。”

宁致远冷冷笑一笑:“幸会,看茶。”

小雅惠子倒是不在意,她轻轻坐下来,把手边的茶杯端起来,仔细看了看,再对着宁致远笑:“宁少爷家的好茶。”

宁致远依旧冷笑:“不是好茶,好茶都是招待贵客和朋友的,惠子小姐将就吧。”你不是贵客,也不是朋友,宁致远觉得丧门星寻上门来简直晦气极了。他给不出好脸,也不想给好脸。

小雅惠子被他不明不白噎了好几次,也微微有些恼了。

“宁少爷,今日惠子来是有要事,可否请令尊出来一叙?”

佩珊才从偏厅进来,就看见宁致远笑了,他一直冷着脸,这会儿一笑,倒是真有些云消雨霁的味道:“哦?”他说,“你是代谁来的,若你是代你父亲来的,那你和我谈不是正好么。”

小雅惠子怎么比得上宁致远伶牙俐齿。她只好把事情引到正题上来:“宁少爷,我父亲听说宁家有一份绝世香谱,想来讨个商量,宁家与我皇军合作,在魔王岭将制香之业发扬光大可好?”

宁致远重重哼了一声。

“没有。既然都说了是绝世的,哪里就能在我宁家了?魔王岭香业不劳惠子小姐费心,回去告诉你们天皇,”宁致远说着站了起来,“趁早,从魔王岭滚出去,能滚多远滚多远。”

小雅惠子撂下手里的杯子,也站起来了。她抬起狭长秀目瞧了瞧宁致远,秀气的眉毛动了动,红唇勾起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笑。

“宁少爷倒是考虑清楚再说,”她身上的和服绘的是樱花,樱花凄艳而美丽,让她看起来也更美了,“如若不答应,我就屠了这魔王岭。”

宁致远向前一步,拧起了眉,他也不明所以地笑了:“惠子小姐有本事,就试试。”佩珊不敢说话,她一直记得那一天宁致远依旧穿着月白的对襟褂子,褂子的白玉扣子上挂了一条银色怀表的链子,一直揣到内衫里去,他站在小雅惠子面前,把小雅惠子的茶杯拿了起来,直直摔在了地上,他沉着声音道:“送客!”

有人站在小雅惠子身后嘱咐她:“请吧。”

 

小雅惠子走了,那两口大箱子倒是没抬走,宁致远制止了阿福要抬箱子的动作:“收着。”他想了想:“把里面的东西锁好,分文别动,运到城外去,直接交给赵团长。”

佩珊觉得宁致远是真的长大了,他虽然平日里咋咋呼呼,可是一但真的有了什么事情,他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佩珊看着宁致远转过头看见了自己,也就对着宁致远笑了一个。宁致远眨了眨眼,看着她,欲言又止。

佩珊和宁致远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她搞得宁致远莫名其妙,这一日她对着宁致远笑了笑,宁致远倒是难得的高兴。

小雅惠子游说不得,几日之间也没有什么人上门。佩珊以为这件事就此便罢了,她没有料到,小雅惠子请来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最不该来的人。

安逸尘来了。他居然站在宁家的大厅里,把小雅惠子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依然是宁致远,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安逸尘。佩珊站在宁致远身边,觉得他的呼吸都滞住了:“你说什么?安逸尘,你今日是来给日本人当说客的?”

宁致远当然不信。

宁佩珊也不信,第一次见到安逸尘的时候,他就杀了几个日本浪人来救自己,他是个正义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今天这一出,替着日本人来说话的?

安逸尘眉目冷峻,他没有瞧宁佩珊一眼,只是望着宁致远,宁致远的脸色苍白着,连带着他的唇都苍白起来了。安逸尘只能再说一遍:“致远,把香谱交出来吧。”

宁致远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安逸尘,你简直不可理喻。以前是我宁致远瞎了眼。”

谈判在宁致远拂袖而去之后,告一段落。安逸尘站在空落落的大厅里,站了半晌,和佩珊笑了一个,也走了。

 

 

宁佩珊从来都不知道宁致远也可以消沉至此。宁致远从小就淘,他虽然鼻子不好,这也是他的心病,可是他从来没有如此消沉过。

他在不断上门的日本人面前还是意志坚定,对他们的要求一概不理,可是他居然很迅速地消瘦下去了。他一瘦,眼睛就显得更大了,他吃不下东西,也不再去找安逸尘。安逸尘,自然也是不再来了。

宁佩珊觉得奇怪。安逸尘和宁致远因为根本的立场问题就这么不联系了,这不正常。她不相信安逸尘会当日本人的走狗,她看着憔悴的宁致远,觉得心里又恨他,可又是爱他。

怎么能不恨。佩珊觉得自己喜欢安逸尘肯定不比宁致远少,可是安逸尘喜欢的是她哥。她都不太相信安逸尘是不是喜欢她哥了,因为没有人会如此伤害爱的人。他居然就此不来,不再来看宁致远一眼,他的鼻子他也不来治了,他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从来没有和宁致远有过一场情。

佩珊也有些无奈,为什么每次安逸尘和宁致远在一起都能被她撞到。就在前不久,安逸尘还在宁致远的屋子里,在他背后,抓着他的手。他们两个在写字,写得很认真,宁致远最后把宣纸拎起来,鼓起脸颊吹了吹,笑了:“你瞧,我说我写的好,你非说你写的好。”

“这是我们一起写的呀,”安逸尘去抱他,眼睛去看宣纸,纸上的隶书写着一阙词,佩珊只看见了一行“只愿君心似我心”。

可能是那一夜的风太柔,也可能是那一夜的灯火暖,安逸尘和宁致远本来是在笑闹的,他们的眸子都像星光一般璀璨,闹得很开心。可是他们忽然看着彼此不动了,最后缓缓吻在一起。那张宣纸被安逸尘接过去扔在了一边,宁致远扭头去看,被安逸尘拉过去再次吻住。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佩珊眼睁睁看着宁致远被安逸尘抱起来,他的小西装看着可爱极了,他脖子里还有安逸尘给他围上去的丝巾,朱红的丝巾上有白色的波点,他被安逸尘抱起来,笑得停不下来:“你这是要疯了。”他笑安逸尘:“要是让我爹知道,他铁定打断你的腿。”

安逸尘把他的腿分开,让他去夹紧自己的腰:“我不管。父亲大人要打断我的腿,那也要等我和小少爷圆了房再说。”

宁致远没了借力的地方,只好紧紧搂住安逸尘的脖子,他在耳边笑着问他:“你真不后悔?好端端地你招惹我,我不高兴了,就揣着枪去毙了你,你要惹小爷,就要想清楚。”

安逸尘抱着他走到床边,把他放下,一只手撑住他的胸口,去解他的衣服:“你放心,”他说,“你不后悔就行。我死在你手里之前,我先让你死在床上。”

宁致远抬手拾了枕头去丢他,嘴里骂他:“好你个登徒浪荡子,调戏到谁头上来了。”

安逸尘抓住他的手笑:“调戏我的小少爷。”

宁致远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推到了床里面,床幔被安逸尘扯开,佩珊不敢再看,只听到屋里宁致远的笑声一点点小下去,良久之后就是一声轻呼。“安逸尘!”宁致远的声音没了气势,听得佩珊脸红心跳,最后只能偷偷躲开。父亲让她来叫宁致远的事情,也忘了个干净,不敢再提一个字。

安逸尘和宁致远,恐怕真的有了所谓的“夫妻之实”了,佩珊一方面在心里纠结,一方面又觉得害怕。她无意之中撞到了他们的关系,让她心慌。她敏感的心其实早就觉察了,但是她没想到她真的目睹了这一切。

他们关系应该是很好的。

可以现在的安逸尘,让佩珊无法理解。佩珊觉得她看不透安逸尘了,他那个人,一方面好像是爱着宁致远的,一方面却又好像是冷着心肠的,他爱宁致远的时候仿佛爱得要死,可是现在,他又站在他们家的客厅里,气势汹汹带着人进来。他的呢子大衣上面还裹着深秋的霜,宁致远看着他的眉眼也裹着霜。安逸尘不再看他,一脚踩上了他们家的地毯。波斯毯上的花纹是莲花和佩珊不认识的梵文,安逸尘一撩大衣衣摆,弯下腰去掀起一角,狠狠一跺,一块底板缓缓翘了起来。宁老爷子拦住了他。

“安逸尘,”他的声音低沉极了,“凡事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儿余地!”

“让开!”

安逸尘吐出两个字,两个字像冰碴子一样碎在了佩珊的心上。佩珊开始怕他了,可是一直站在她身边的宁致远却迎了上去。

“安逸尘,你骗我。”他说着话,通红着眼睛。安逸尘脚下踩着的,是宁家的香井,井下藏的,就是宁家所谓的绝世香谱。“原来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不过是为了一份香谱。”

宁致远本来该是愤怒的,他怀里有枪,他也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可是他什么都没做,他走过去推开安逸尘,自己把地毯掀开了。

“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下去拿,你是日本人的走狗,你去实践他们的大和魂,你自己去!”宁致远说着话,双目通红,连他的指尖都苍白了。佩珊都感受到了他的绝望,那应该是错付了良人的痛楚,也是不可置信的无望。佩珊明明白白看见了小雅惠子对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个人冲了上来,一个抓住宁致远的胳膊别到后面去,另一个对着宁致远狠狠踢了一脚,正中胸口。宁致远毫无防备,被人再一推,扑倒在地。他忍着痛看了安逸尘一眼,忽然笑了。他哈哈大笑,口中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液。

“好,”他说,“好你个安逸尘,很好!”

安逸尘蹲下身子,神情复杂地去看宁致远,他伸出一只手抬起了宁致远的下巴。宁致远雪白的牙齿上全是血,他居然在安逸尘的注视下笑得愈发厉害了。

“你真是好。”他说完这句话,就狠狠挥开了安逸尘的手。

佩珊赶过来扶着宁致远,头都不敢抬起来看看安逸尘。“佩珊,”宁老爷子发话了,“你带着致远先回屋里去,这里有我。”

阿福和佩珊听了,赶紧扶着宁致远往后面走。宁致远不再看安逸尘一眼,很快就出去了。佩珊拧了帕子去帮致远擦脸,致远拧着眉接过去自己擦,擦完了就躺倒在床上把自己缩起来。

“宁致远,哥,你还好吗,大夫马上来......”佩珊也慌了,她再去擦宁致远额上的冷汗。宁致远沉默了半晌,看着佩珊笑了笑:“没事。佩珊,我对不起你。”

佩珊听完,也吓了一跳,她绞着帕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哥,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宁致远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佩珊的头:“好吧。”他说完又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去了。“佩珊,”他闷闷的说着话,“好疼啊。”

佩珊不知道他哪里疼。

胸口疼,心疼,还是都疼?宁致远沉默半晌,再抬起头:“佩珊,”他小声说着话,“我刚刚闻到味道了,是安逸尘身上的味道,我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

佩珊惊喜极了:“真的,哥,真的?”宁致远治了这么多年,如果真的治好了,恐怕佩珊比宁致远还高兴。

他们正说着话,阿福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他惊慌失措:“小姐,少爷,不好了,老爷被那个安逸尘开枪打死了!”

安逸尘在外间对着宁老爷开了一枪,然后吩咐他带来的人:“拖出去。谁再拦我,格杀勿论!”

宁致远从床上翻起身来,一口血又咳了出来,宁佩珊惊呼一声,差点晕过去。

 

宁佩珊觉得心都空了,没了父亲,宁致远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这大半年,佩珊知道安逸尘和宁致远是一直在一起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建立,如何维护,佩珊无从得知,但是他们的关系如何破裂,是佩珊一步步看着来的。

你爱不爱我这种话,佩珊知道宁致远早就不屑去说了,他只是把一张宣纸撕得粉碎,让人拿了出去,埋进了桃花树下面。难道那桃树底下还能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那个咋咋呼呼说自己是小爷的宁致远不见了,他雷厉风行收了香会,成了宁家的老爷。

他公然打出旗号和魔王岭的日本人势不两立,并且向外运送物资支援部队,他简直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宁致远不在乎。他觉得这简直好极了。安逸尘把宁致远的香谱带走了,他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宁致远不找,佩珊便也不敢找了。她的哥哥如何心力交瘁,她全部看在眼里。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找。

 

 

小雅惠子再次登门。她来见宁致远,邀请他去添香阁一趟。添香阁是日本人建的香会,宁致远从不踏入一步。可是小雅惠子来了不只一次,宁致远最后问了她:“谁请我去,你倒是说个人出来。”

“家父。”小雅惠子恭恭敬敬。

宁致远听了,思忖了一下,欣然赴约。

佩珊没拦住。“哥,”她心里发着慌,“日本人恨你,你不能去。”宁致远安抚她,把她的头发捋一捋,笑了。

“你放心,”他说,“你知道真正的香谱是什么,只要我活着,香谱就不会丢。我拿它做些事情,还是可以的。”

一提到香谱,他们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安逸尘。那个冷着心肠的人。那个夺了香谱就消失匿迹了的人。他夺香谱究竟为何。

 

佩珊眼睁睁看着宁致远走了。他那天穿着很久以前的月白色对襟褂子,褂子上用银线描着龙身,当时清清白白的褂子,如见看来低调而华贵。阿福问他:“少爷要穿褂子去?”

他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指把脖颈下的扣子扣上:“见小鬼子,自然是要穿褂子,难不成还崇洋媚外穿着那些西装去?”

宁致远走了,他走的时候,夜色已沉沉了,沉地就像佩珊的心事。她不知道宁致远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宁致远跨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在外面红红的灯笼下,仿佛深深烙在了佩珊的眼底,再多停一刻,就能把她的眼睛都烧起来。

佩珊没料到,她没等来宁致远,反倒等来了披星戴月的安逸尘。他眉眼之间全是雾气,模模糊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他走进来的时候让佩珊吓了一大跳。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安逸尘。她只能看着他不说话。

安逸尘疲惫地对着她笑了笑:“佩珊。”

这是她和宁致远的杀父仇人,还是整个魔王岭都鄙视和唾弃的日本人的走狗。小雅惠子在魔王岭屯兵量日益增加,安逸尘本来是消失了,可是他今日居然又出现在宁府,院子里的白菊开得正好,他黑着眼珠子,对着佩珊点了点头。

“你来做什么。”佩珊问他。她是真的想知道。

“来见致远。”安逸尘毫不犹豫,实话实说。

“你有什么资格来见我哥?”佩珊觉得不可思议,她瞪大和宁致远有些相似的眼睛去看安逸尘。

“佩珊,你父亲安好,”安逸尘笑了笑,递给她一张纸条,那上面是一家医院的地址,看得佩珊莫名其妙,“致远在不在?你让他去见你们的父亲,他很好,无大碍。”

佩珊被这个消息搞懵了。

几周前宁府还出了殡,大丧。宁致远作为孝子吊孝,摔了盆之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整个魔王岭都知道宁老爷去了,被探长安逸尘一枪给打死了。佩珊哭到最后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扶着灵位跪着,最后晕过去,被宁致远抱回家。

可是此时此刻,安逸尘居然告诉她:你父亲安好。

佩珊只觉天旋地转,她不知道怎么了,想到宁致远出门前的神情,直觉他要出事,便拽了安逸尘的袖子喊他:“求你救我哥,救救我哥。”安逸尘像很久以前一样稳稳托住了她,但他的声音也颤抖了,他问:“你哥在哪里?”

“他被小雅惠子请到添香阁去了。”

 

小雅惠子的父亲被宁致远杀了。宁致远在香氛里加了自己的血,制了一味追魂香,毒死了小雅惠子的父亲。

日本人发现的时候,宁致远已经离开添香阁很远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着,觉得头晕。他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完成了使命一般的轻松感让他愉悦,又让他感到空虚。他居然来到了安逸尘的探长所,他徘徊了半晌,孤单而萧索。他居然对自己的杀父仇人念念不忘,这简直不能饶恕的罪行。

你想要香谱?他这么想。

你想要香谱你为什么要丢开我?我才是香谱。你何必又抢又骗,你说一声,我连命都交给你。

宁致远真是个神奇的人。

他出身调香世家,却不能闻到这世间香气;他本可离得远远地,却偏生身怀异香;他本来无忧无虑,可是偏偏遇到了个安逸尘;遇到了安逸尘便也罢了,偏偏连心也输给了他。

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可能呢?宁致远为制追魂香取血的伤口一阵阵发痛,连带着他那木了很久的心口也发起痛来。

 

佩珊跟着安逸尘来到了添香阁。添香阁乱成一团,小雅惠子正趴在父亲的身边哭。她看见安逸尘的时候站了起来,梨花带雨:“逸尘君......”

她话还没说完,安逸尘上去就扇了她一个巴掌。惠子被打懵了,佩珊也看懵了。安逸尘居然打女人。就算这是个日本女人,安逸尘也不该打女人。佩珊知道这个小雅惠子喜欢安逸尘。她能轻易从她身上发现同样的气息,可是安逸尘居然毫不怜惜打了这个喜欢他的人。

安逸尘仿佛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掐惠子的脖子,他问:“小雅惠子,我和你说过,我所有的要求只有一个,别动宁致远。宁致远呢,他在哪里!”

惠子的目光里全是不可置信:“我比你更想找到宁致远,你知不知道?”

安逸尘拉着佩珊转身就走。

小雅惠子在后面叫他:“逸尘君!”

安逸尘回头看她一眼,那目光冷得佩珊都抖起来了。

他们匆匆走在路上,佩珊问安逸尘:“逸尘大哥,你为何要拿香谱?”

“小雅惠子要屠了魔王岭,只为那份香谱。香谱是魔王岭制香业的不传之宝,难道我要等着日本人先从你们宁家夺走?”安逸尘停下来,看着佩珊的眼睛,那眼睛与宁致远何其相似。“我当然要利用小雅惠子,佩珊不必和我说什么大道理。灭了鬼子,把他们赶出魔王岭,赶出我们的国才是正事。安逸尘此来魔王岭,只为香谱,”他说着话,好看的眉锁住了,“却不料,多了个宁致远。”

多了个宁致远,多了个宁致远。

却不料,多了个宁致远。

云无心而投影,可知浪是否能掀起愁思?

魔王岭的日军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干净地让所有人都心悸。佩珊跟着安逸尘跌跌撞撞,最后在探长所后面的桃花树下寻到了宁致远。

他安然阖目,静静而睡,手里攥着的,竟然是曾经他让人埋在桃花树下的宣纸。纸早就糊成了一团,可是佩珊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只愿君心似我心。

致远只愿君心似我心。

白露的霜冻伤了他的情,冻白了他的发。安逸尘扑过去搂住他,不顾身边的佩珊,摇着他,喊他的名字,再去吻他冰凉的唇。

“致远,致远醒来,致远醒来!”安逸尘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使劲去握他臂上的伤口。

他抱着宁致远冰凉的身子,彻底慌了神。佩珊也扑过去,想抓宁致远的手。“哥!”她惊叫了一声,可是抓了个空。安逸尘抱起他,直奔医院。

安逸尘从来都不是个善人,佩珊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可以面不改色杀了那几个日本人,可以为了宁致远的安危暂时屈从小雅惠子,甚至去利用她,他可以冲着宁老爷子开一枪,那一枪经过精密的算计,离心脏就偏了一厘米。他脸不红,手也不颤,一枪击碎了宁佩珊的魂灵。他打小雅惠子毫不留情,他拒绝自己也是温文有礼,可是又绝对坚决,没有一点余地。他作为特殊的情报人员来到魔王岭,本就是冷着心肠,杀尽一切的罪恶。

可就是这么一个狠心的人,却舍不得一个宁致远,他看着宁致远躺在病床上,紧紧握着他的手,寸步不离,日日夜夜地守着。

佩珊觉得自己把家都搬到了医院来,除了照顾宁致远,还要照顾安逸尘。宁致远仿佛是不愿醒来,他一直睡着,睡地安而静。

安逸尘便也陪着,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用一把刀去刻了很多很多的小人偶,一个一个地摆在病房的床头,栩栩如生。佩珊奇怪,就问他这是什么。

“致远喜欢,”安逸尘吹掉木头屑,再去看宁致远睡颜,“我当初送了他一个小人偶,他就对我笑了。”他这么说着,仿佛又想到了那一天,宁致远因为一个小人偶,露出毫不设防的明媚来,让他恍若隔世地瞅着宁致远,半晌移不开眼去。

佩珊无言以对。

魔王岭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宁致远站在院子里和安逸尘说着话。他手边抬着一把枪,对着安逸尘就是一枪。子弹灼伤了安逸尘的皮肤,让他的耳朵发出巨大的轰鸣,可是他却没动。他闭着眼等眩晕过去。佩珊恍恍惚惚听见宁致远说:“小爷说过,你要是惹我不高兴,我揣着枪毙了你。枪我放过了,我就当以前的你死了。”

他叫自己小爷。

他的父亲如今还在宁家的大堂和人谈笑风生,父亲与安逸尘演了一场好戏,只是吓到了致远和佩珊。而叫自己小爷的致远,他才从一场绵长的病痛中抽出身来,眉目之间全是悠悠冷风,肃穆非常。

可是安逸尘却仿佛听到了什么赦免的话去,他从地上站起来,抱住了单薄的宁致远。

“以前的我死了。”他说着话,竟然哽咽了。

佩珊看着宁致远把目光向她投过来,温暖,安静。佩珊忽然释然了,她笑一个,把自己偷偷藏到黑暗里去。

宁致远看着佩珊走远,感觉着安逸尘拥抱着他的力道,感觉着微雪融化在他的发上,他悄悄和他说:“你身上有桃花的冷香。”

“桃花不香。”

“傻。”宁致远说着,抬起了自己的手臂,轻轻回抱了安逸尘,把自己冰凉的鼻尖贴到安逸尘的脖颈间去。

一场细细的雪,下遍了整个魔王岭。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纯白无比。佩珊收了鹦鹉的小笼子,把它带回自己屋里去。

安逸尘又离开了。

他带着情报去了部队,交给他的任务他还要好好完成,他走之前和宁致远说:“冬月二十七要是我没赶回来,你不要怪我。”

宁致远笑一笑:“礼物我早就讨过了。”

安逸尘听完也笑了。“那不算,”他说着,把宁致远揽到自己怀里去,“我一定补给你一份大礼。”

宁致远不置可否。安逸尘走后他倒是开始一门心思调起香来了,偷偷加了自己的血,让那异香悠悠混进香里去。他还是闻不到什么味道,却能闻到自己的血的味道。

一味香还没调出来,安逸尘就回来了。他带给宁致远一份大礼,是中国军队大破日军的捷报。

宁致远当时正在和佩珊下棋,听完之后笑了:“小儿辈,大破贼。”他说。佩珊笑他:“装什么老成,你是谢安?你是致远。”

致远终于调出了一份独一无二的香,佩珊起了个名字,想了老久:“就叫绕指柔吧。”她说着,轻轻蘸起一滴来,只觉暗香幽幽,无穷无尽,绵绵长长,仿若能追魂索命,刻人骨髓。

安逸尘听完,也去闻一闻。

宁致远看着他,目光柔和,伸出手指去戳了戳他的酒窝。“坏人,”他说,“你可听见了,这叫绕指柔。”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因何果;情缘并非错付,流年还未匆匆而走;我遇上你,就算心如玄铁,也能化成绕指轻柔。

尾声

惊蛰之后是春风,佩珊倒是没记住春风;反倒是清明的时候她记住了。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是为清明。佩珊亲眼看了一场情爱,便把自己放得低低地了。她知道在她哥和安逸尘的感情里,她再也掺不进一分一毫。

就算她曾经用少女纯洁的情思恋过安逸尘一场,那也只能是过往云烟,随风而散。那绕指柔将他们隔得太远,远了好多好多年。她觉得自己好过那个小雅惠子。惠子曾在医院悄悄看过一回安逸尘,并且和自己说了几句话。

“我兵撤魔王岭,也只为了逸尘君,奈何逸尘君心中从来没有我。”她笑着,凄凄凉凉的语调让佩珊觉得有些可怜。

佩珊知道知道安逸尘的一颗心,坚如磐石,冷如玄铁。只有当他靠近宁致远,他才有这醉人的温柔和甜蜜。

君心似铁,君心非铁。

此君非佩珊的的良人,亦非惠子的良人。他是宁致远的良人。你若是遇见你的良人,他必定与你化成一腔春水来,满心满眼只是你。

桃花窸窸窣窣落了,落在宁致远的眉眼之间。安逸尘替他把残花拂走,拽住了他的胳膊:“你别走了。”他说着话:“你再走,我只觉得你要随着这些飞花飘走了。”

宁致远露出了调皮的神色。“我吓吓你。”他说。“吓了你,我看你还敢不敢和我犟嘴。”

安逸尘只好把他的手紧紧攥住,低声去说话:“我没有啊......”

魔王岭的一切都新鲜而美好,就像从来都没有陈旧过一样。没有人知道安逸尘和宁致远的过去,可是好像会有人知道他们的未来。

未来是桃花揉碎的一地轻红,是烟波柳巷的虫鸣,是万水千山的长情,是共赏细雪的白头,是安逸尘永远陪在宁致远身边。是我紧紧拉着你的手。


是我用了这么久,给你讲了一个如此简单的故事,是我把那遥远的魔王岭,轻轻捧到了你的眼前。愿你也能在分花拂柳的明媚里,遇见一个只为你一腔轻柔的良人。

 

他永远和你一起,笑而伤,伤而爱,爱而得。

若如此,那便是我的造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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