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六】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面前的人。

咔哒一声,日日保养着的M1911的枪栓毫无阻碍地拉上,子弹蓄势待发,宁致远觉得自己已经能听到子弹尖利的呼啸和钻进血肉沉闷的声响了。

可是面前这个人是谁?

宁致远仔细看。好看的眉,黑亮的眼,高挺的鼻梁,安逸尘!宁致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拿枪对着安逸尘。

宁致远哪怕拿枪对着自己,也不会拿枪对着安逸尘。

一种激烈的灼痛从他的四肢百骸腾升起来,一直烧到他握枪的指尖上。明明是烧着的,可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冷,冷得就像冰块一样。

放下,宁致远,把枪放下!宁致远瞬间就冒出了冷汗,他拼命想放下自己的手臂,可是他忽然发觉有人抓着他的手,那个人的手摁着他的手,摁在扳机上。是谁?是谁!

宁致远拼命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是指导员。

“不要,”宁致远喊指导员,他觉得这辈子都要被此时此刻伤透了,“指导员不要!”

“砰!”

“啊——”宁致远惊叫,他的声音比子弹的声音还尖利,还绝望。他只叫了一声,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宁致远扑过去,可是被人拉住了。文世轩拉住了他,“致远,致远别过去!”安逸尘就倒在他面前,他亲手放的枪。

放开我,放开我……宁致远拼命挣扎,可是文世轩的手像是铁箍一样钳住了他。“宁致远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共产党!”

“你放开我!他是什么都无所谓,我不是国民党,我死了,我早就死了!你放开我!我不可能回来了,不可能!”

“可能。”指导员的声音。

“砰!砰!”又是两枪。

宁致远瞪大了眼睛,觉得呼吸都要停下了。

他面前黑成了一团。他觉得自己随着眼前的黑色坠进了无边的惊恐和绝望里。他不停地坠,不停地坠,没有尽头。安逸尘,安逸尘!

“致远,致远……”有人轻轻地摇他,一只温暖的手掌抚在他的额头上,“致远醒来。”

宁致远睁开眼睛,黑暗里他听到了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声,借着零星的火光,他瞧见了安逸尘关切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漆黑明亮,活生生,灵动极了,此时此刻正仔仔细细看着他。

“砰砰!”又是两声沉闷的低响。宁致远的瞳孔迅速收缩,他抬起身子一把抱住了安逸尘,“有枪声!”他的声音嘶哑而憔悴,他觉得嗓子要烧着了,“安逸尘有枪!”

“致远别怕,”安逸尘接住他,搂在了怀里,然后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轻轻贴过去,在他耳边说着话,“宝贝,你听错了,过年了,是有人在放鞭炮。”宁致远仔细听一听,旷野之中那声音遥远而低沉,就像一个遥远神秘的梦。

宁致远的心跳缓缓慢了下来。

安逸尘一手摸到了宁致远一头的冷汗,没来由地心疼了。他想倒一点水来给宁致远,奈何始终低低喘着气的宁致远根本不放开他,他只好再坐起来一点,搂着宁致远,打算坐到天亮了。

他一定是做梦了。

噩梦。

安逸尘没问,也不想问,也不愿问。这一路去上海,宁致远一直心绪不宁,说不出地焦虑,安逸尘都看在眼里,在火车上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短短一阵就被噩梦惊醒了。

安逸尘无法体会,却感同身受。他把宁致远的手紧紧扣住,用另一只手擦一擦他的额头,捋一捋他的头发,然后轻声劝他:“我在这里呢,你睡睡。我一直都在这里。”

宁致远靠着安逸尘,哆哆嗦嗦一直抖,安逸尘再仔细探一探他的额头,有些烫。

“你一定是昨夜冻着了,”安逸尘皱眉,“喝点热水?”

宁致远摇头,也不管安逸尘看不看得见。他把自己的嘴唇挨到安逸尘的腰间,闭上了眼睛。

安逸尘没有丝毫办法。他想了想,探身在大衣的衣兜里掏了半天,最后往宁致远手里塞了两个圆圆的小东西。

“什么?”宁致远哑着嗓子问,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你尝尝。”安逸尘小声回答他,声音低低传到宁致远的耳边,让他冒着火的嗓子都舒服了一点。

宁致远听话地把手里的东西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甘甜的味道被他的牙齿劈开,唤醒了他的味蕾,缓慢地滋润了他的喉咙。败火一样的甜味让他整个人都安静了。

宁致远不喜欢吃甜的。他不喜欢梨子,不喜欢糕点,凡是甜的他都不怎么喜欢,可是他永远都没有忘记过那个黑夜里他咬过的小东西,有甘甜的味道,唤醒了沉睡的喜悦,赶走了潜伏的恐惧。

“好吃。”宁致远小声说。

“是白杏。”安逸尘低低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宁致远的后背,拉被子盖他,“我走的时候顺的,这东西只有五六月的时候才好吃,现在的不怎么好吃,大概是今年六月份他们攒下来的。”

“白杏?”宁致远有点好奇,“白杏好甜啊……”

“咱家的院子里,”安逸尘耐心极了,“那棵绑了秋千架的杏树,就是白杏。”

“结杏子吗?”宁致远问。

“结,”安逸尘笑他,“当年你在延安的时候,那棵树上的杏子被一帮猴孩子提前摘完了,都没有成熟。”

“那今年呢?”宁致远再问。

“杏花开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去啦。”安逸尘说。

他的声音像是悠悠的情话,一点一点把宁致远重新哄到睡梦里去了。“好,”宁致远迷迷糊糊地说,“杏花开满的时候我们就回去了……”

“乖了,你睡睡……我一直在呢……”安逸尘轻轻地说,宁致远终于又睡着了。

火车继续咣当咣当地走,安逸尘搂着紧紧靠着他的宁致远,睁着眼一直到了天亮。

 

上海站人太多了。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安逸尘和宁致远下了火车出了站,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就瞧见了在车边候着的文世轩。

他身上还是笔挺的军装,整个人神采奕奕,一瞧见安逸尘和宁致远就喊了一声:“这里!”

安逸尘看了一眼笑了,宁致远被吓了一跳。他们走过去宁致远伸出手拍了拍文世轩的肩膀。

“又高升了啊好兄弟,”宁致远笑,“可惜了,模样也没怎么改。”

文世轩一头黑线。“你少损我两句会死是不是,”文世轩把他往车里塞,“你这张嘴真是欠抽。”

“你来抽,你来呀。”宁致远嘟嘟囔囔,被文世轩塞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摔上,文世轩才顾得上安逸尘。“逸尘咱们走吧。”

安逸尘早被他们两个逗笑了,开着车门笑了半天,笑得宁致远都炸毛了,他才坐进车里,顺手整了整宁致远的衣服。

车一溜烟就滑了出去,宁致远扒着驾驶座的椅子问:“文世轩,赶紧说说,哪家姑娘不长眼,居然就这么着要嫁给你了。”

“奇了怪了,”文世轩打着方向盘,“怎么嫁给我就是不长眼了?你这人真真是越长大越没正形了啊。”

宁致远笑了两声,看了看安逸尘。

安逸尘闭目养神,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翘着,仿佛在听他们的谈话,又仿佛没有。

车子很快开到了文公馆,宁致远熟门熟路自己跑了进去,转了两圈点头:“行,还是老样子。我那屋子呢,你给我收拾出来没。”

“没,”文世轩干脆地回一句,然后脱了外套,“逸尘那间我收出来了,你爱住不住。”

宁致远只觉脸要红,呼啦一下跳起来去掐文世轩的脸:“好你个文世轩我打你了啊。”

文世轩被他揪住一下子就泄气了:“哎哎我错了行不行,你放开放开,我给你收给你收。”

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当初执行任务时候的一幕幕居然呼啦啦都飞到了安逸尘的面前,鲜活生动,一点都不像是好几年前的事,就像是昨天,他们还坐在桌边,把宁致远画好的图纸铺开,一点一点,研究着所有的意外,所有的可能。

安逸尘上去拉开了宁致远,笑他:“得了,你让世轩怎么办,把我们两个分开?”

他说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宁致远一下子就红了脸。他只好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嘟囔:“哎我在车上都没睡好我睡睡去……”

文世轩和安逸尘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跳上了楼梯,都笑了。

宁致远真的去睡觉了,安逸尘悄悄去看了他一回,给他盖了盖被子,然后回到客厅和文世轩聊了一会儿天。

世轩的新娘叫宁佩珊。是文世轩在花店遇到的姑娘。那一天上海大雨,文世轩从办公室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无处可躲地进了一家花店,匆忙之间撞到了佩珊,砸碎了她手中的依兰花。

文世轩回头,忙不迭道个歉,就看见佩珊的脸。

一眼就再难忘了。

世轩以前不太理解爱到走火入魔的宁致远,可是自从他和宁佩珊在一起之后,他对走火入魔这件事,真的有了太深刻的理解。

加上这个佩珊居然也姓宁,文世轩更是饶有兴趣。查了查她的背景,发现她就是一个独自逃难来到上海的小姑娘,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国防部的机要参谋要结婚了。指导员和戴先生都极为重视,甚至连委员长都惊动了,可文世轩坚持要低调地办婚礼,不必请太多无关紧要的人。他把安逸尘和宁致远列上必请的名单,早早就通知了他们。

安逸尘听完点头。

“居然也姓宁,”他说,“居然和致远一个姓。”

“对呀!”文世轩拍大腿,“我吓了一大跳呢。”

他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就听见宁致远踢踢踏踏下楼来了。他揉着眼睛直喊饿,文世轩赶紧吩咐人摆了饭菜,由着他好好吃。

雪花鲟鱼、香菜干丝、山药小排、干烧四宝……全是宁致远爱吃的,在加上一道麻婆豆腐,宁致远看着一桌子菜都快笑没眼了:“哎哟我说文世轩你挺懂我,好好好。”

“废话太多了,”文世轩用筷子戳他,“你吃不吃。”

“吃吃吃,”宁致远满不在乎地舀了一勺麻婆豆腐递到安逸尘碗里,然后自己也吃了一口,“烫。”他说着话,牙齿磕在勺子上,清清脆脆地,听得安逸尘安心非常。

“你慢点。”安逸尘说他。

“哦。”宁致远答应一声。

文世轩翻个白眼:“明儿我就把佩珊带回来。”说完了才发现宁致远和安逸尘谁都没有看着他。

得。

文世轩自己把筷子狠狠戳进米饭里。

迷迷糊糊的宁致远吃了两口吃不下了。文世轩以为不合他口味,打算再换一桌。“算了算了。”宁致远打个哈哈,“我吃饱了,出去转转。”

安逸尘只好也放下了筷子,站起来,把大衣穿上了。

上海宁致远和安逸尘都熟悉,可是也很多年没有一起走过了。时光飞逝,他们曾经走过的上海,居然也没怎么变化。

宁致远偷偷把手伸进安逸尘的大衣口袋,握住了他纤长的手指。

安逸尘回握他。

“你没吃饱。”安逸尘说,“怎么忽然不吃了。”

“想起延安了,”宁致远沉默了一下,小声回答他,“想起二婶子元元他们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在这里……”

安逸尘的指尖动了动。

宁致远发现又有一个圆圆的小家伙钻进了他的手掌心,乖乖地呆着。

“什么东西?”宁致远有点开心了,他问。

“白杏。”安逸尘回答他。“你最乖了,填肚子。”

宁致远笑起来,把手心里的白杏握得紧紧的。“世轩能娶个好姑娘,我也真是为他高兴。”宁致远说。

“我也高兴。”安逸尘笑笑,“有个人能照顾他,实在太好了。”

“你是不是要照顾我?”宁致远忽然蹦到安逸尘面前去,亮亮的眼睛盯着他,“你照顾我。”

安逸尘只顾着笑,也不说话。他转头看看,然后拉了宁致远一把。

“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也没有一张相片,”安逸尘说,“照一张吧。”

照相馆门口的风铃响过,他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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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酒酒给大家拜年。最近病成狗所以更文缓了几天。新年快乐mua~~配图是父亲大人写的,我觉得很好看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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