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三】

一封家书,应该是托人代写。

简单极了。

“娘:

我在东北,啥都好,每天都学字,再过不久我就能自己写了。你在家要注意身体,过年我就不回来了,我们守着东北,娘你们在陕北过年。要元元听话,说等下一次院子里的杏树开满杏花,我就回来了。

                                                                         儿:文孝

                                                            民国三十四年冬”

宁致远念完,看见二婶子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心也跟着酸了。他转头看看坐在他身边的安逸尘,求救一般。

安逸尘冲他笑了笑,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招呼站在地上像个小泥猴的元元:“元元过来。”

元元蹦了两下跳到安逸尘和宁致远跟前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爸爸说杏花一开,他就回来了。”

“没错。”安逸尘抱了抱他,“那时候你就长大啦。”

“嗯。”元元挥了挥手小拳头,“我就长大了,我就可以跟致远哥哥去打仗!”安逸尘笑了,他看了看宁致远,问元元:“前一段时间不是叫爸爸,怎么现在成哥哥了。”

“奶奶说你们是哥哥。”元元神秘地贴到安逸尘耳朵边上说话。

“你致远哥哥一定不让你再打仗,”安逸尘对元元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宁致远,“他把所有的仗,都推开了,离你们越远越好。”

元元当然不懂安逸尘在说什么,可是宁致远懂。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安逸尘,觉得怎么都看不够。那种家书带给他的无言的辛酸忽然就过去了,他安慰了二婶子,提起笔来给文孝回了一封信。

回信也简单。

宁致远想了想,写道:“家中安好,不需挂念。注意身体,我们等你回家。”他林林总总写了小半页纸,写好的时候安逸尘已经帮二婶子把炕洞重新清了一遍。炕灰堆在院子的一角,安逸尘正仔细地把它们往筐子里装,铁锹一下一下响地很有规律,白色的雾气随着安逸尘的呼吸一点点氤氲出来,让宁致远又看出了神。

这是怎么了?宁致远觉得奇怪。他仿佛看不够安逸尘了,想天天看,时时看,要是能把他全部烙在眼底就最好了。

把他画下来好了。

宁致远想着,指尖微微动了一下,竟然有喜悦腾升出来,让他连冷都忘记了。安逸尘远远朝他看过来,拄着铁锹,似笑非笑,真是好看极了。

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都不嫌多,一辈子哪里够,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这么过,就好了。

宁致远刻意去忽略安逸尘日日忙碌的旅部事宜,刻意去忽略摩擦不断的国共矛盾,他已经快把《双十协定》背得滚瓜烂熟了,他觉得这不仅仅是国家的希望,更是他和安逸尘的希望。

不要再打仗了,不要再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了。

宁致远对着安逸尘笑了一个,露出了可爱的酒窝。

他不能再和安逸尘分开了,他只想做个闲人,对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安逸尘搓着手把铁锹放回去,再背了筐子把炕灰倒掉,他身上的灰军装还是挺干净,他怎么做到的?

宁致远兴致勃勃起来了,他跑出去追上安逸尘,笑嘻嘻靠到他身边问他:“安逸尘,我发现你衣服都不怎么脏啊,为什么呀?”

“我每天走路就好了,”安逸尘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我又不像你,每天匍匐前进,时不时还遇个地雷。”

“……你这个人……”宁致远伸手把安逸尘背上的筐子托住一些,减轻他的负担,“编排我真是出心得了。”

“你乖。”安逸尘满意地直了直腰,夸他。

安逸尘下午又被人叫走了,他走之前宁致远让他换了衣服,把他的绑腿拆了下来。他看着安逸尘匆匆走远,回家把安逸尘的衣服摁进了洗衣盆里。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小时候父母对他宠爱有加,即使后来父母都不在人世,也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指导员更是对他有些千依百顺的意思,他在生活上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他没有机会也没有想过做这些事情。

洗衣服?

宁致远以前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给一个人洗衣服。宁致远舍不得烧煤,煤太难得,只有快过年的时候,大家才有煤烧,他来延安的时间不久,可是他已经深深理解了这里的贫穷和淳朴。

所以也就没有热水。热水……安逸尘晚上经常熬夜,热水留着给他晚上喝。他经常披着厚重的大衣,一夜一夜地看文件,昏暗的煤油灯总是熬红他明亮的双眼。

安逸尘每次都会先陪着宁致远睡着,然后再下炕去看文件,可是宁致远不知怎么回事,只要安逸尘从他身边缓缓抽出身去,他就会惊醒。惊醒就算了,也不睁眼,也不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一睁眼,安逸尘便会再次躺到他身边,那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宁致远心疼他。可是他无法分担他的压力和工作。

安逸尘起来后会仔仔细细给他盖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有时候会轻轻捋一捋他柔软的头发,有时候会用指尖描一描他的眉,有时候干脆会落一个情不自禁的吻。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还沉睡在有他的睡梦里。

宁致远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安逸尘有时候不会立刻下炕去,他会在自己身边坐很久,有时候能听见他的呼吸,有时候能听到他浅浅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在惆怅什么,你在叹息什么?

也许宁致远一生都会被这些问题纠缠着,反反复复,直戳心窝。

轻声叹息之后的安逸尘下炕去,划一枝洋火,轻轻的“嗤”声响过,煤油灯就被点亮了。如豆灯光,勾出他分明的轮廓,宁致远睁着眼,看他高挺的鼻梁,闪动的长睫。

就算安逸尘会忽然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他也不必紧张,刚开始他还会赶紧闭上眼睛,后来他发现了,安逸尘只是习惯性地看看他,太黑了,安逸尘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宁致远就会放心大胆地睁着眼,和安逸尘在无形中对视一下。

安逸尘看多久的文件,他就醒多久;安逸尘困倦地揉鼻梁,他自己便也会觉得眼睛酸涩起来了。

他一直醒着,一直醒着,一直等到安逸尘在东方欲晓的时候吹熄煤油灯,再悄悄爬上炕,睡到他的身边,他才能安安心心闭上眼,探寻着安逸尘带来的微微的寒气,一下子跌到睡梦里去。

这是什么?

这是宁致远的爱。

他隐隐约约预感到的风雨飘摇在向他们逼近,他们什么都不谈,什么都不说,他们都在透支自己的生命。谁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

所以给他洗洗衣服吧。宁致远乱七八糟想了很久,冰凉的水已经把他的手冻得通红。

安逸尘的军装搭在了院子里,滴滴答答滴着水,宁致远满意地看看,再回身把绑腿也挂起来。亮晶晶的水珠被太阳一照,变成七彩的光亲亲热热跳进宁致远的眼眸。风一吹,它们就轻轻摇晃起来,像祈福的幡,也像招魂的幡。

宁致远把水泼到门口的山崖下面,蹲在山崖口上向下看了很久,然后起身回到屋里去。

他把冰凉的手揣到自己的怀里,暖了一会儿,坐到桌子边上抽了一张纸。宁致远以前倒是没学过画画,可是他似乎有点天赋。他闭上眼睛想一想安逸尘的样子,想到安逸尘一勾嘴角就冒出来的酒窝,自己的嘴角便也勾起来了。

他趴在桌边画了很久,等再一抬头,外面都黑了。他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从院门口停在了院子中间。奔奔居然也没叫,宁致远立刻警戒起来,他迅速抽开抽屉把画稿和纸丢进去,然后站了起来。

安逸尘吗?他怎么不进来?宁致远忽然想起了对着自己咬牙切齿的邢添,顺手又把M1911轻轻上了膛。脚步声依然没有重新响起来,宁致远走出去看了一眼,一下子觉得好笑起来了。

站在院子里的果然是安逸尘。他手里拎着文件袋,愣愣地看着晾在院子里的衣服。

宁致远随手把M1911往腰后一别,跑出去了。“饿啊,安逸尘,要吃饭!”他开心地凑过去,一眼看见了被冻住的衣服。硬梆梆,冰凉。宁致远觉得新鲜极了,他顾不上管安逸尘了,伸出手砰砰敲了两下冻住的衣服,觉得更有意思了,“安逸尘你看冻住了!这样还能干吗这都是水……”他一转头,就被安逸尘一把拉住了。

他的双手被安逸尘紧紧摁在了胸口,一下都不肯放开。

宁致远被他搞懵了,也愣住了。

“你洗衣服了?”安逸尘问,声音有点哑。

“啊,”宁致远点头,“我就随手一洗……”

一阵夜风吹过来,宁致远不由打了个哆嗦。安逸尘搂着他就走:“进屋,我们进屋说。”

宁致远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安逸尘仔细看,然后问他:“戒指呢?”

宁致远得意地拍拍心口:“在这里。”

“拿出来。”安逸尘说。

宁致远乖乖把戒指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来,简单的指环上绕了细细的几圈红线。戒指有点大,宁致远怕再丢,就让二婶子帮他绕了点红线,戴的时候转个圈,挪到下面,什么都看不到。

戒指递到了安逸尘手上。

安逸尘把戒指重新戴到宁致远的无名指上去。轻轻滑下去,牢牢套住。这双手,为他拿过枪,为他做过饭,为他洗过衣。这双手结束了很多敌人的性命,它充满力量,可以毫无障碍地拗断一个人的脖颈,可以驾驭复杂的战机。

它现在微微地凉,贴着自己的手心。

“……以后我自己洗。”安逸尘说着话,“你的手,不是洗衣的,你知不知道?”

“可是我是给你洗。”宁致远说。

安逸尘不说话了。他忽然从手边的文件袋里抽出了一份电报。

“收拾东西,”安逸尘说,“我们不在这里过年了。”

宁致远“啊”了一声,问他:“为什么?这里是家,不在家过年去哪里过年?”

“去上海。”安逸尘的眸光闪闪烁烁,“文世轩邀请我们去上海。”

“不去,”宁致远皱眉,“文世轩那个臭小子能有什么好。我喜欢延安,我要在延安过年。”二婶子说了可以让他吃冬果梨煮肉,千年难遇的感觉。

“不去恐怕不行,”安逸尘笑了,“他要结婚了,就在年三十。”

宁致远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你说谁?”

“文世轩。”安逸尘好耐性,再一次回答他。

“……开玩笑吧。”宁致远还是不相信,“我们几个月之前才见过他,他那个时候哪里有要结婚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怎么不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安逸尘笑笑,“这世上,一见钟情也是有的。”

宁致远被安逸尘的“一见钟情”说服了。他跳起来去收行李,文世轩居然要结婚了。他25岁生日的时候,还拿结婚这件事揶揄过文世轩。他没想到文世轩居然真的要结婚了。

“真的假的,”宁致远把安逸尘的呢子大衣拍一拍,看了看上面的扣子,“文世轩这家伙真要结婚了?”

安逸尘不答,只是看着他微笑。

宁致远不怎么会收东西,最后还是安逸尘一件一件把行李收好,找出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切办妥,催着宁致远睡觉。

宁致远莫名地兴奋,他把驼驼翻过来翻过去,戳它的肚子。驼驼一副“好吧随你”的表情,看得安逸尘哭笑不得。

“你欺负它干什么,”安逸尘说着把驼驼抱到一边,把宁致远的外套脱下来摆好,用被子裹住了他。“睡觉,不出意外,明天我们就要走了。”

“我在想送点什么给他。”宁致远往安逸尘身边靠一靠,尽量把自己的呼吸贴到安逸尘的身上去。

“这个不用你想。”安逸尘在黑暗里摸了摸他的脖颈,再顺着他的脖颈和胳膊一路滑下去,握住了他的手。

宁致远的手终于回暖了,安逸尘安静了一会儿,悄声对宁致远说:“今天手是不是冷坏了。你在延安,真是委屈你。”

安逸尘不怕苦。抗战那么苦,他也熬过来了;这些所谓的“苦”他从里都不在乎,可是一放到宁致远身上,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宁致远是人中龙凤,是国民党的高官。他战功赫赫,他独一无二。他是难得的密码方面的专家,他的手可以灵活地撬开这世上所有的锁,他的头脑可以解开世上所有的密码。他为什么抛弃一切追随着自己来到延安?他为什么要收敛起全身的锋芒让别人欺负?他没必要。

加官进爵前程似锦。如果没有安逸尘,那这八个字就是宁致远。

可是他现在身上有着滚烫的温度,安安静静睡在自己身边。他的呼吸让安逸尘心动,让安逸尘心酸,让安逸尘心疼。

宁致远也小声回答他。“不委屈。”他说,“你在延安,我不委屈。”

安逸尘吻他头顶温柔的发旋,不再言语。

 

【下章预告】

“你信不信命?”

“我不信!”

“好,跟我走!”

ps.有人说他们甜得不正常,我觉得……只是抓紧时间相爱罢了。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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