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青梅【十】

陈星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蓝色褂子,站在窗口。他对着宁致远眨了眨眼睛。他手中破旧的油纸伞微微旋转着打出缱绻的水花,溅在玻璃窗子上,模糊成一片。上海的这场春雨来的不早也不晚,恰到好处地下在了这个清晨。

宁致远握住那只小小的青梅,像要把它捏碎了一般。

陈星只是在窗边略略顿足,只一眨眼,他就又走开了。走得很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跟上来。

宁致远死寂了一年的心终于开始缓缓地跳动。他勉强压下跳动的心脏,挂了个电话给文世轩。

世轩很快从对面的办公室进来了。宁致远二话不说上去就扒他身上的雪青色长衫。文世轩吓了一跳:“致远怎么了?”

宁致远不说话,只是手里不停,世轩问的急了,他就抬头看文世轩一眼,目光里全是恳求。

恳求。什么时候宁致远也会求人了。安逸尘你还真是厉害。文世轩只好叹气,自己动手解扣子:“快去把你的脱了。”

宁致远脱了军装换上雪青色的长衫,迅速从后门走了出去。门关上不过一秒钟,他就又闪回来了。他的神色犹疑,可是他还是低声道:“世轩,谢了。”

文世轩叹气:“我知道,我不会说的。快去快回。”

宁致远的眼睛闪出感激的光芒,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带上门出去了。

陈星坐在大凉棚下面的椅子上,和买早点的大爷聊的很开心。大爷买好东西走了,陈星也站了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气。春雨迷迷蒙蒙,虽细如牛毛却还是能湿人衣衫。

一把略新一些的油纸伞被撑开,陈星从凉棚走了出去。

宁致远远远追过去,看到陈星坐过的椅子上孤零零地搁着一把油纸伞。他随手拿起来,撑开它,把自己隐藏在伞下,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跟着陈星慢慢走。

陈星走的不快,而且走的兜兜转转,宁致远根本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

他走的很悠闲,转过了一片茂密的竹林,经过了一丛丛野花,最后踏进了一条恬静的小巷。

一座茶楼就静静矗立在这里。古朴简易的茶楼被茂密的竹林围住了一大半,沧桑厚重的木质楼梯盘升着隐没在某个地方,这种天气里只有三两人品茶细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陈星突然站住了。他的手伸出伞外,仿佛探了探雨势。然后他就又往前走了,走的时候脚轻轻在原地跺了一下。

宁致远跟了过去。

他在陈星站住的地方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学着陈星伸出手去探雨势。他略略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然后就愣住了。茶楼的二楼开着一扇窗,一个巧妙的角度,只有站在这个地方才能看见的一扇窗。窗棱上扶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那一束落在自己身上温柔而痛惜的目光,不是安逸尘是谁。

宁致远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想喊,想骂,想哭,想笑,想抛下手中的伞奔上二楼,想用双手感受一下活生生的安逸尘。可是他不能动。千回百转的心思最后缓缓落下来,变成了这一场迷蒙春雨。雨在潮湿的木头上聚集,变成水滴从安逸尘面前堪堪跌落。

他们沉默着,用目光抚摸彼此的脸颊。

安逸尘看着宁致远手中的油纸伞,那上面画了一只摇曳的兰花,枝叶冷厉,花朵清甜,君子之气优雅铺展,因了些年代,有些破旧,可是配着宁致远雪青色的长衫,说不出的清新俊逸,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就是又瘦了。他撑一把伞站在雨里,站在风里,仿佛随时都能跌倒。可是没有,他的脊背挺直,他的眼神闪烁着说不出的神采,一会儿点亮,一会儿又飘摇着熄灭。你在想什么?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

安逸尘觉得自己宁愿化成这漫天的雨,去亲吻他的手指,他的发丝,他的脸颊。他们隔了短短的这一段距离,可是却仿佛隔了几个世纪。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一年前安逸尘为自己念的那首诗,像一个可怕的诅咒,竟然一语成谶。宁致远的心在嘶吼着发狂,可是他的思想却冷静地像是马上要死去,他抬头望着安逸尘,想看他好不好,想看他怎么样。

他身上还是那件铁灰色的风衣,他的风衣领子上别着一枚闪闪发亮的东西。是那个“Y”。他的脸色很不好,可是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目光那么温柔,那目光分明同样在问自己:你好不好?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你看不出来吗,你生死未卜整整一年,我怎么好?

四周只有风声雨声竹叶的沙沙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宁致远感觉自己撑伞的手都要僵了,可是他不想动,不想挪开眼睛。

那靠在窗边的人,不是共产党,不是“利刃”的刺杀对象,不是杳无音信的安逸尘,那是他的恋人。

他以为这一生都可能不会再见到的恋人。

他甚至都不敢眨眼,怕一眨眼,那个人就又会像飞灰一样飘走,独留他在这冰冷的雨里寸断肝肠。

宁致远看着和他一样没有动过的安逸尘。

他为什么又来了上海?他肯定知道有人要杀他;他为什么要见自己?他见自己肯定会有危险。为什么?一年前的那一趟出走,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有没有受伤,他当时究竟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宁致远觉得自己在没有见到他之前,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可是真的见到了,他脑子除了安逸尘几个字,什么都没了。

宁致远痛恨这一段距离,可是又感谢这一段距离。

他忽然发现自己要求的太少了:只要安逸尘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只要你活着,我就可以在梦里无限的拥抱你。

安逸尘的目光从来都没有从宁致远身上挪开过。

他想把宁致远的身影深深烙在自己心口上,把他的每一个回眸,每一个微笑都烙在心口上。这样的话,就算是自己有一天变成了只能游荡的孤魂,他也不会忘记宁致远的模样。

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求你对我笑一笑。

可是怎么笑呢。这种时刻,这种背景,这种年代。

他们不知道站了多久。久到宁致远以为这一辈子就可以这么过去了。他们也可能只是站了一小会儿,短短几分钟,短到宁致远以为他才抬起头来,才看见了窗边安逸尘。

恨这乱世烽火。恨这无奈痴茫。

安逸尘忽然站直了身子。

宁致远条件反射跟着挺了挺身子。

然后他就看见安逸尘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在窗棱上。这是熟悉的频率,是活在宁致远脑子里的东西。

摩斯电码。

宁致远迅速组织信息。

“我很好,你要保重。小心戴先生,保护世轩。”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宁致远一字一字地拼。

“笑一个,我爱你。”

宁致远蓦然睁大了眼睛,隔着依旧蒙蒙的雨幕,去看安逸尘模糊的脸。不不,不是他的脸模糊了,是我哭了。

宁致远看着安逸尘笑出来,可是却明明白白掉出一滴泪来,眨眼就渗进古朴的青石板。

我这一生的泪,真是要为你流尽了。

安逸尘的手抓紧窗棱,半晌,缓缓放开了。

宁致远看着他倒退了几步,最后还是转了身。又走了。走了。宁致远撑伞的手终于放下了。

雨更大了些。

 

文世轩等的抓心挠肝,终于盼来了宁致远。他身上被淋了个透,可是整个人却有了难得的朝气。

他问宁致远:“你见到了?”

宁致远点头:“见到了。”

文世轩想了半天:“他怎么样?”

宁致远再点头:“还好。”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宁致远受了小小的风寒,可是没什么大碍。他的一切依旧如常,可是文世轩发现他开始喜欢关心自己了。回的晚会问为什么,有时候去见戴先生,他也会找借口一起去。

整个人又活泼起来了,和自己斗嘴一点都不处下风,而且往戴先生和指导员的办公室跑的也勤快了许多。

这样就好。文世轩暗暗放心了些。从一年前安逸尘出事开始,宁致远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阴沉,忧郁,甚至狠辣,每一次任务都让自己胆战心惊——他觉得宁致远从来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这样的宁致远让他毫无办法而且极度担忧。

他甚至会想,如果安逸尘在就好了。

可是不行。文世轩每次冒出这个想法都会骂自己几句,再把这个想法压回去。

现在宁致远恢复正常了,他的确是松了一大口气。

 

宁致远觉得不对劲。他与安逸尘的区别,暂时只在于党派不同。抗日是他们共同的目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可是戴先生......宁致远刺杀了很多汉奸和卖国者,可是有时候接到的任务让他感到不可理喻。所谓的“异议分子”与“中共党派人士”让他迷茫,都是合作抗日,为什么要如此水火不容?

 

军统局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宁致远收集了很多资料,暗戳戳的整理在一起。

 

安逸尘的消失已经成了习惯。自从上一次看到他之后,宁致远整个人都像是吃了定心丸。那一句我爱你是他所有的支持,是他所有的动力。

只要他们都活着,只要他们都能拥有和平,他就一定能再听他说一次我爱你。

 

1941年4月25日早上,宁致远像往常一样翻开报纸。斗大的字写了沉甸甸的一行:“爱国将士谢晋元被汪伪特务杀害”,下面的副标题衬着灰色的背景:凶手当场被附近官兵捕获,移解上海公共租界当局法办。

宁致远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谢晋元,他的兄弟谢晋元。他们一起流过血,一起卖过命,一起守了上海三个月。他们曾经窝在战壕里,彼此约定,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带给对方看。他们在上战场之前喝一口烧刀子,酒精辣到胸口在发成汗,他们在冬天的阵地上笑成一团。他们在那些岁月里把彼此当成了亲人,没有相通的血缘却有同样的羁绊。

谢晋元带着他的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们把青天白日旗送到他的孤军营口,看着谢晋元升起青天白日旗,隔着苏州河,冒着日军的榴弹拍手欢呼。人民为他们唱的赞歌宁致远也会唱。“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他曾经想过,再一次见到谢晋元,一定要请他喝酒,一定要亲口唱这首歌给他听。

铁板铜琶唱他个大江东去,然后他们一起大声笑。他要向谢晋元表达他满腔的敬意。

他们应该可以一起看着抗战胜利,看侵略者滚出他们深爱的祖国。

他们本来可以。可是现在不行了。晋元在上海整整三年,孤军守了整整三年。他们被日军折磨,被强大的压力折磨,他们时时刻刻盼着重回战场,可是现在没机会了。

宁致远的眼睛终于恢复了视觉。

他走出去买了一个小报童手里的所有报纸,去了戴先生的府邸。指导员也在那里,文世轩也在,还有几个军统的高官。

他们正在说着什么,看到自己一脸诧异。文世轩试探着问他:“致远你......”

宁致远问:“你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事来?”

指导员皱眉:“致远好好说话,这是什么语气。”

“我就这个语气,”宁致远的眼睛通红,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不爱听?你们不让我见谢晋元,不让我见他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救他!”

他眼前浮现出谢晋元的笑脸,更是心痛难当:“你们为什么不救,八百将士的命,你们为什么不救!委员长呢?我要见他!”

指导员拍桌子,也恼了:“宁致远,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自己看,你们自己看!”宁致远劈头把报纸扔过去。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曾经在他心中光芒万丈的青天白日旗,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厚厚一摞报纸带着风声砸过去,飞了一地。

宁致远站在原地沉重地喘气:“你们干的好事......”他忽然笑了一下,“你们干的好事!”

文世轩急了:“致远,是汪精卫收买的叛徒杀了晋元,你.....”

宁致远重重打开他要拉自己的手,看着几个阴沉不语的人一字一顿道:“我要去参加追悼会。”

“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一定要去。

“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找委员长。

“谁要拦我,我绝不客气。”他说完,转身就走。

宁致远觉得前途一片晦暗。他将手紧紧握在安逸尘的那把M1911上,虔诚地祈祷:安逸尘,给我力量吧。

 

【下章预告】

“多谢党国栽培。”

ps.这一章,给宝贝夏夏 @_夏县 就当是聘礼,我也是有媳妇儿的人了。食用愉快。么么哒。(づ ̄3 ̄)づ╭❤~   另,我发现了一些bug,最后会校正,大家先忽略吧。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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