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晕浪【二十六】

“时光一直走,你们还好吗。”

 

柯柯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尤亚的继承人。柯柯喜欢自由,喜欢开开心心过这一生。

可是这太难了。谁能开开心心过一生呢。每个人都会有或多或少的伤心,或多或少的痛苦。它们裹在洪流里泥沙俱下,把所有的面容淹没起来,用看不见的时间把一切变得面目全非,百年之后回首,连自己都认不出当初那一张脸了,是笑脸,哭脸,愁脸还是平静的脸?

项允超的那一张脸,近日里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柯柯长大之后,整个人的骨架撑了起来,面容也渐渐开阔了起来,五官舒展,眼神明亮,薄唇看起来既多情,又无情。他的身高一直拔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高度——和陈霆差不多高,但是还是差一点点。

他长大之后,就不像项允超了。

他少年时期的那一张脸,可能是真的有点太像项允超了。柯柯自己也不喜欢,他渐渐长成现在的模样,冷静而庄重。他本来就有奇异的震慑力,他本来就应该是尤亚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腾火令纹在陈霆的肩头,陈霆不见了。

柯柯只好把腾火令纹在自己的手臂,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管了尤亚。也许思前想后只是常态。

柯柯经常思前想后。

按理说,柯柯的梦里应该不断出现陈霆才对,可是他辗转反侧无法安眠的时候,想到的居然是项允超,他在睡梦里冷汗涔涔的时候,梦到的居然也是项允超。

项允超靠在墙壁上,他抬起头看着陈霆,说:“我有时候可能会不太清醒,你不要放弃我。”

柯柯觉得撕心裂肺。

项允超讨厌他,可是谁知道柯柯有多讨厌项允超呢?

简直讨厌极了。讨厌到想杀了他,把他那张好看的脸全部割花,如果有可能,再把他的皮扒下来。柯柯讨厌他那张趾高气昂的脸,讨厌陈霆看见那张脸的时候脸上的神情。

那简直是要让柯柯疯了的神情。

可是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柯柯在醉酒的夜里坐起身来,落寞地坐了很久,拧开了音响。

他在一个深深的夜听到了陈霆的声音。

嘈杂的电流,低低的吟唱,柯柯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接着他就听到了项允超的声音。柯柯不敢再听,再听,他便也要掉进几年前的噩梦去了。可是他没来得及,他听到了踹门声和枪声。

噩梦席卷了他。

他因为大雨滞留在项允超和陈霆的家,心底实在是不甘愿的。可是陈霆不让他走。

“雨太大了,”陈霆看看外面,半跪着从柜子底下抽出被子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不好开车,让池听过来接你也太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

柯柯不说话,抠手心。

陈霆叹气。“小超不会介意的,”陈霆说,“我和他睡,我不会让他出来的。”柯柯还是不说话。他默默站了一会儿还是想走:“尤亚那么大,空房子一天住一间都住不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他的气。”

陈霆把一杯胡萝卜汁“嘭”地一声摆在他面前,笑了:“柯柯受委屈了,你就当帮帮大哥,你大嫂脾气不好,我替他求个通融。”

他笑得一点都不开心,他很疲惫。柯柯忽然也觉得不忍心了。“好了,行了,”柯柯说,“我睡这里就睡这里,可是我们说清楚了,他才不是我大嫂,他是个鬼的大嫂!”柯柯越说越觉得可笑,“你就不怕他听到掐死你,人家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女的了。”

陈霆也轻松了一点,他笑笑。“你放心,”他说,“你以为你大哥是个随便给你找嫂子的人?”他笑过之后把胡萝卜汁递给柯柯,“他乖着呢,他心甘情愿的。”好吧好吧,柯柯翻个白眼把胡萝卜汁一口气喝干净,然后把陈霆往外推:“走,赶紧出去。项允超待会儿找我茬我多划不来。”

陈霆只能出去,他带上门说:“好睡。”

柯柯点头。

陈霆出去之后柯柯关了灯,借着屋外海灯的光亮,站了一会儿。站着站着,有点困了,他就走到床边坐了下去,坐了一会儿,再躺下去。

很困,但是睡不着。柯柯只好摁亮桌边的小灯。暖光一点都不刺眼,柯柯撑着胳膊,看到了桌边的相框。普普通通的相框,相框里是项允超的照片。项允超面前堆着各式各样的冰淇淋,他瞪着猫儿一样的圆眼睛,翘着猫弧,看着镜头。他的双臂环着那一大堆冰激凌,满足又幸福。

“切。”柯柯看着项允超的微笑,把相框扣下了。

他等了一会儿,再一次把那个相框扶了起来,翻过来。再仔细看一看。他看到了陈霆的手指,陈霆似乎在让项允超挪个方向或者位置,他手指上的纹身清晰可见。柯柯不得不承认,项允超笑起来实在是很招人。就算自己讨厌他,看到这张照片,也不是很能讨厌起来了。

“你他妈……”柯柯小声骂了一句,用了点力气,再一次把相框磕了下去。雨还是很大,伴着闪电和雷声,让柯柯有点心悸。他打量一下这间屋子,简洁的书柜和工作台,一张床,咖啡色的窗帘,再加上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两把椅子,几盆满天星搁在钢丝拧成的花架子上,在黑夜里散发着柔柔的光芒。

满天星啊。

柯柯想。这真是一种最不起眼的花了,可是陈霆怎么就这么喜欢呢。他基本上判断出这是陈霆的屋子了。项允超不会自恋地摆上自己的照片,每天看自己那不是有病么。

柯柯在房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又困又睡不着,真难受。现在大概几点了?柯柯摁亮手机看了看,居然已经两点了。

柯柯烦躁起来了,他想睡,又想回尤亚,雨声一直都很大。

他忽然听到了东西碎裂的声音,一连串的“哗啦”声,连劈带撞的响声,夹在雨声里让柯柯吓了一大跳。

他轻轻巧巧跳下床,穿好鞋子,拉开了门。

柯柯顺着客厅走了一大圈,又一次听到了巨大的碎裂声,“哗啦”一阵响。声音是从陈霆和项允超的屋子里传出来的。柯柯跑过去,把门推开了一点。屋子里亮着一盏灯,和陈霆屋里的灯一模一样。暖暖的光下面屋子里一片狼藉。原本立在屋子角落里的两架高脚灯全部碎在了地上,隔着床和小小的会客厅的磨砂玻璃也全部碎了。陈霆紧紧搂着项允超,他们蜷缩在地上,沉重地喘息。柯柯看见了项允超头上的汗珠,看见了陈霆痛苦皱着的眉。

“小超不怕,小超不要怕。”陈霆说。

项允超不说话, 他沉重地咬着自己的手腕,哆哆嗦嗦,一句话都不说。

“松口,松口,”陈霆的声音要让柯柯落泪了,“小超,宝贝松口,你咬我行不行?”柯柯看见陈霆腮边的咬肌出现了,他肯定咬住了牙齿。他狠狠去拉项允超的手,嘴里道:“松口!”

项允超咬住了陈霆的肩膀。他的胸腔里发出让柯柯心惊肉跳又觉得可怜的呜咽声,他抖着身子拼命咬,陈霆一言不发,任他咬。

柯柯想进去,又不敢。他只能蹲下身子来,把门再推开一点。屋里的人没有发现他。柯柯听到陈霆说:“项允超,你如果再伤害你自己,我就走。你随意。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这样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项允超听进去了。

他抬起胳膊抱住了陈霆的头。

“我错了。我不了,我……”他的话还没说完,陈霆就打断了他。陈霆揪起项允超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抱住项允超把他狠狠往墙边推,等他们都撞在了墙上,陈霆低头吻了他。项允超嘴上全是血,陈霆的血。陈霆吻完他,也不说话了。

柯柯只听到了痛苦的喘息。

谁在痛苦,谁?

柯柯也跟着痛苦起来了。他恍惚中听见陈霆说:“小超你别怕,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柯柯蹲在房门外面,手里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出了录音模式。后来柯柯想了想当时的自己,实在是想笑。陈霆一说唱歌,他就开始录音了,如果再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还会不会这样?

不知道。

他只知道陈霆说粤语,真是好听极了。他唱粤语歌,也实在是好听极了。

他和项允超站在混乱的屋子里,周围实在是乱极了,糟糕极了,屋外还有狂风和大雨,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太对。可是陈霆居然真的开始唱歌了。

他的声音在唱: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如诉再挑逗。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情如曲过只遗留,无可挽救再分别。

  为何只是失望,填满我的空虚?

  这晚夜没有吻别。”

柯柯听得难过。他听不太懂粤语,可是陈霆的声音让他难过。陈霆捧着项允超的脸,轻轻唱:

“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

  从未意会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你占有,

  你似这月儿,仍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陈霆消失之后,柯柯曾经找了人听了这首歌,这断断续续零零星星的歌声,让人皱着眉听了半天。那个人说:“月半小夜曲?听着挺像的。”

柯柯搜来听,果然就是。

他对着歌词一句一句听,才发现陈霆唱的时候改了歌词。“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你占有。你似这月儿,仍是不开口。”原句是里是“她”,陈霆自己换成了“你”。

柯柯自此以后便不再敢听这首歌了,这是陈霆独一无二的情歌,他不敢听,没资格听。

项允超安静地听完,听完之后他抬起胳膊靠过去,再一次抱住了陈霆,他闭着眼睛,嘴唇凭着感觉寻找到了陈霆温热的脖颈,他低声道:“真好听。”

这声音太低了。柯柯也是听录音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他们一直这么拥抱着多好。柯柯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难过而后怕。院子里的门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上了,巨大的咣当声把柯柯惊动了。柯柯跳起来,迅速跑到玄关,从猫眼里看过去。

雨幕里两只车灯亮着,远光灯直晃进柯柯的瞳孔,柯柯看到一辆车正在不停地撞击铁门,有人跳上两边的墙壁,妄图翻上来,但是又吼叫着跌下去。柯柯看到了闪亮的火花——他们触电了。陈霆居然在这栋房子的周围装上了电栏。枪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被雨声一压,低而沉,让柯柯觉得恍惚。

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柯柯被陈霆一把拉到了身后,陈霆冷静地观察一下外面,转头看着柯柯。

“我二叔的人,”柯柯低声惊叫道,“应该是他的人!黑手党的报复很残酷,大哥,你马上接了尤亚回意大利,教父的恩怨,只有你能解决!”

陈霆一言不发拉着柯柯进了他和项允超的卧室。项允超坐在床边看着他们。陈霆推开了窗户,风立刻携着雨钻了进来,陈霆对柯柯道:“出去。”

有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就在客厅的门外。柯柯慌张地跳出去,他的身子瞬间就被雨打湿了。陈霆把项允超从床上拉起来,项允超看着陈霆。

陈霆看了看项允超,然后笑了。

项允超忽然问:“是区先生的人?他们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陈霆点头:“我很快就收拾了他们。”

项允超也点头:“你是最好的。”他说。

陈霆看着项允超,忽然有了一点欣喜的神情露出来,他对项允超说:“乖了。”他一说完,就对着项允超砍了一记手刀。陈霆把昏过去的项允超抱起来,接到柯柯怀里。

“带他走,”陈霆说,“顺着海滩,你能找到快艇,往东南方向走,可以看见一个屋子,上岸,用里面的电话找阿祥!”

柯柯惊慌失措:“大哥我不走!”

陈霆看着柯柯,柯柯能听到陈霆身后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柯柯听到他对自己说:“走,柯柯,你答应我,你该长大了。”

“项允超呢,大哥,项允超呢?”柯柯喊,“要是你死了,你让他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大哥,大哥我不走!”

“不走都是死,快走。”陈霆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我很为难的,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唧唧歪歪,赶紧走!”

陈霆忽然看了看柯柯怀里的项允超,他伸出手,揪住了项允超湿淋淋的头发,抬起了他的头。陈霆探出身子吻了项允超,他脸上,唇上,都是冷冷的雨。陈霆再一次摸了摸项允超的头发,目光几百几千次地转换,最后变成了温柔。“我以前打过他一次,那一次是我带他走。”陈霆说,“这一次我又打了他,居然是让他走。”

他看着项允超,狠狠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柯柯道:“走!”

柯柯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

陈霆摔上窗户,吼道:“滚!”

 

如果再让柯柯选择一次,他一定会锁好自己的门。他带着项允超找到快艇的时候,天已经黑成了一团。深深的黑,像打翻了这世上所有的墨汁。柯柯跳上快艇,发现快艇上居然有毯子和淡水,甚至还有糖果和药箱。柯柯用毯子把项允超裹起来,戴上防风镜扭动了快艇的方向盘。

等找到陈霆嘴里的屋子的时候,天已经擦亮了。柯柯顾不得冷得打颤的牙齿,迅速播了电话。阿祥的声音很快传过来,他极度惊讶地问:“阿霆?!”

柯柯说:“阿祥,我是柯柯。救命,救人,去尤亚,救陈霆!”

这部电话居然还能拨,柯柯迅速拨了电话给池听:“救我大哥,去他的房子,救他,救他!他要是死了,我要你们陪葬!”柯柯喊完,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坐倒在地上,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柯柯,你该长大了。

 

那一栋海边的房子早就在火海里化成了一片废墟。那一夜的雨那么大,一直到凌晨时才停了。听说有不小的爆炸出现过,但是周围基本上没有住户,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池听带着人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只发现了几具尸体,烧得焦黑,甚至还有人的心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刀。他们在废墟之中跌跌撞撞地找,大声喊着陈霆名字,没有人回应他们。四周只有海浪和风声。

他们也没有找到陈霆的尸体。

在场的每一具尸体都被柯柯拉回去检查过了,可是没有一个是陈霆。

柯柯在尤亚的大厅黑着脸,问:“你们用了一天,就给我这样的结果?”池听很恭敬地回答他:“我们尽力了。”柯柯忽然从柜子里抽出了一把pn95,蓝漆闪着夺目的光,柯柯问:“为什么95少了一把?”

池听愣了。

“除了您和尤亚,没有人能动柜子里的枪。”

柯柯眨了眨眼睛。“点一点武器库。”柯柯说。

有人跑过来气喘吁吁对柯柯说:“少爷,少爷,您带回来的那个叫项允超的人,他不见了。”

柯柯的巴掌带着满腔的愤恨和不安,以及对陈霆的愧疚甩了下去。来人被打懵了声,不敢再说一个字。柯柯扭住他的脖子问:“你说什么?!”

项允超不见了。他本来昏睡在柯柯的屋子里,但是现在他不见了。柯柯只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张纸条。项允超留下的纸条。

“柯柯,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远走高飞了。尤亚的监控只看到他换了柯柯的一套衣服,黑衬衫,黑西装,一整套都是黑色,最后他在镜子前面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对着监控笑了。

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在所有人聚在尤亚的大厅的时候,大大方方从门里出去了。他很快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

柯柯反反复复看录像,反反复复找漏洞。他居然找不到。

项允超失踪了。他没有回项家,没有回他和陈霆海边的家,也没有去T城,他消失了。

他和陈霆一样消失了。

柯柯之所以用消失,是因为他不相信陈霆死了。

陈霆怎么会死呢,他睿智聪明的大哥,怎么可能会死呢。

 

音响里的声音变成了动人的音乐,陈霆的声音不见了,一个男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低声唱:“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她似这月儿,仍是不开口。”柯柯自从了解了陈霆和项允超的过往之后,他就一直觉得这首歌的每一句话,都是他们两个的写照。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柯柯再一次展开项允超留给他的纸条,那几个潇洒跳脱的字一字一句地说:

“柯柯,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原来项允超真的恨着他,恨到无法自拔。

柯柯终于在黑夜里放弃了自己的内心:他永远没有办法,像项允超那样爱陈霆。因为爱陈霆,项允超恨上了这个世界上除了陈霆以外所有的事物。

柯柯办不到。

所以他只能把音响关掉,在忽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再一次想起陈霆,想起项允超。

你们去哪了?

你们还好不好?

陈霆当时说要自己长大,柯柯觉得,自己已经不能长大了,他迅速苍老,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不是以前的柯柯了。陈霆呢?项允超呢?

尤亚的红鲤缓慢地游过来,它们闲闲摆着尾,像一盏一盏可爱的红灯笼。柯柯掀开地毯,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些红鲤还记不记得陈霆。他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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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陈霆唱的歌很好听,大家可以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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