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十九】

今天没文。

就这样。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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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上的船家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客人,他身上穿的衣服显然不是平常人家能穿得起的,可是他却和自己借衣服,说是他的衣服有原因穿不得,想寻两件干净整洁的衣服来。

他换了衣服说要渡河,船家便摇着橹带他过河。

清晨的苏州河,波光粼粼,芦花荡还没有丰盛而可爱起来,但是已经有了丛丛的野花冒出来,甚至有鱼会擦着船沿过去,静静的。

安逸尘看着清晨的景色,悠悠出了神,一颗心仿佛已经分裂成两半了。一半飞回了延安,一半倔强地留在了上海,陪着宁致远。

自己什么都没留下。

他忽然笑了笑,手上捏得更紧。

一颗黑色的玛瑙扣子,闪着钝钝的光,手感平滑,样式低调。他仔细地看着手里的扣子,又出起了神,不料船身一个颠簸,身子一晃,手上一松,扣子悄无声息滑进了苏州河温柔的波浪里,连涟漪都没起出半个来。

安逸尘瞬间就变了脸色。

他用手撑着甲板站了起来,几乎立刻就想往水里跳。一旁的人瞧见了,扑过来赶忙伸手拉住,嘴里数落他:“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可想不开的?刚才看你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要跳河了?”

安逸尘被抓得死紧,动都没法动,看着一脸焦急的老乡,手指终于无力地垂落在了空气里。

真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停下来,然后去找他的那一枚扣子。

安逸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用惨白的指甲在船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呵,刻舟求剑,年幼时耻笑过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居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致远,你看,连个扣子我都留不住。

 

 

人间四月天,你是人间四月天,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你是天真,是庄严,是夜夜的月圆。

安逸尘终于站到了院子里的杏花树下面,杏花开得正好,白而暖,淡而甜,满满一树,像是为了等着良久不归的人,连落都舍不得。秋千架上停了不知名的鸟,瞪着圆圆的黑眼珠子歪着脑袋看安逸尘,赶都赶不走。四月里的风,吹过来全是宁致远的身影,一点一点吞噬安逸尘的灵魂。安逸尘坐在秋千架上,晃了晃,无奈地闭上眼笑了。

四月的延安,一切都温和地刚刚好。太阳不大,风也不大,像是铁了心要与你说说悄悄话一般的轻柔。安逸尘坐了一会儿,听到了狗叫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奔奔疯了一样冲他跑过来,一眨眼就冲到了跟前,摇头摆尾,伸出舌头呼哧呼哧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绕在安逸尘的脚边拼命打转。安逸尘看它居然瘦了一大圈,连背上的骨头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下子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于是从秋千架上跳下来抱它的脑袋。

奔奔撒欢闹够了,看了看安逸尘,然后跑到院门口去,冲着门外的长坡坐得直直的。

它的尾巴一下一下扫在地上,伸着舌头,看一会儿外面,再回头看看安逸尘。

安逸尘由着它自己玩,进了窑洞随手放自己的衣服,然后在井里打了水洗脸,一身尘土,整个人都是疲惫的。

他就着冰凉的水洗了脸,然后换了军装出来,奔奔居然还在外面。

安逸尘看了半天,也愣了。他走过去蹲在奔奔身边,摸了摸奔奔的身子,感觉真是瘦得可怜,问它:“你看什么呢?”

奔奔当然不会说话。

但是它依旧盯着那条长坡,动都不动。

安逸尘只好也坐下来,也看着那条长坡,看着看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傻狗,你以为致远会回来吗?你以为你等一晚上,他就能出现在长坡的尽头了吗?你怎么这么傻。

你是致远养的狗,怎么就没他聪明。

安逸尘身上的军装干干净净,那是宁致远洗的,冰凉的水早就不见了,只余下太阳晒过的温暖,连宁致远的味道都晒得一干二净。

这里全是你,可是没有你。

 

安逸尘傍晚的时候去了水生家,水生惊喜地直拍他的肩膀:“我天爷你算是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的时候,”安逸尘也笑着去拍水生的肩膀,“你下手轻点,我这胳膊都快被你拍断了。”

水生一个劲儿往外看,问他:“远子呢?他睡了?路上累坏了吧。”

安逸尘依旧笑了笑:“致远没回来。”

水生瞪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问安逸尘:“你是说他留在了上海,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居然没和他一起回来?”

安逸尘不说话了,他的笑容也一点点收敛了回去。他锋利的眉毛皱了起来。水生不敢再问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你俩……没啥事儿吧。”

安逸尘把手里的文件摊在了炕桌上,点了点其中的一份:“东北好像不太好?”

这是正事。

水生立刻坐了过去,他仔细看了看地图,然后指着其中一处,“拿下了长春,”他也皱起了眉,“动了火不是一天两天了。”水生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翻身起来抱了一沓文件,然后抽了其中一份给安逸尘,安逸尘接过来看了看,算了算账。他敲着文件问:“860万?”

水生点头:“保守估计。”

“人挺多,”安逸尘笑了笑,“装备也都是美式的。”

“岂止是多,”水生有点惆怅,“我们连地方的都算上也不到120万,简直了。”安逸尘笑了。“怎么,对胜利没有信心?”

“不是,”水生道,“只是替咱老百姓愁,我们早就是舍得一身剐了,真真万千宫阙都做了土,兴亡都是百姓苦。”

“生子,”安逸尘沉默了半天,忽然把文件合了起来,“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而战?”他们两个都没有发现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了,“抗日的时候我们为国而战,现在呢?”

水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他们之间都只剩下了静静的呼吸,默默的抽离游走在空气里。

半晌水生抬起了头。

“依旧为国。”水生声音不大,但是斩钉截铁,“我们为国而战。”水生说着说着也笑了:“其实怎么说呢,有时候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咱村口的那群孩子都没书念,瘦成皮包骨头,老人都盼着子女回家,前两天我接到了元元他爸去世的消息,我谁都没敢告诉。”

安逸尘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死亡,可是依旧不能接受死亡。元元的爸爸,那个说自己在学写字,一切安好,等到杏花开满之后就回家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也许至死都在怀念黄土,可是却倒在了东北的黑土地上。他听到水生继续在说话。“大为国,小为家,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没了,我们就安心了,到时候我就每天拎一瓶小酒陪陪花梨去,”他说着话,笑声朗朗的,“她一定要掐我。”

以战止戈,以杀止杀。

也许这是最好的方法。

安逸尘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说:“掌灯。”

轻轻的“哧”声响过,煤油灯亮起来,也照亮了两个人的眉眼。安逸尘问:“想花梨了?”

水生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淡了些,前几年真是日思夜想。”

安逸尘翻了翻手下的文件,昏黄的火光摇摆了两下,竟多了几分甜美。安逸尘再次无声地笑了。“我知道,”他说,“才见过,都想得死去活来,更何况你。”

他说的当然不是花梨。

他说的是谁?

 

上海一到晚上就淅淅沥沥总是下雨,半夜再停。到了第二天傍晚再下,反反复复的。宁致远吃得好睡得好,还每天早上都出门跑步去。世轩每次迎着熹微的晨光撞见要出门的他,总是吓一跳,然后笑他:“我没看错吧,你居然早起了,少爷你居然早起了?”

宁致远领章上的小三棱锥闪出耀眼的光,从文世轩的眼角擦过去,他穿的是作训的常服,薄薄的衫子,穿起来看着很精神。三月的时候六届二中全会提出了有关军队整编的决议,对服装的样式也进行了统一的设计,全军都在逐步换装,上海接到第一批,宁致远看了两眼觉得挺好看,直接就上了身。典型的美军的设计,宁致远穿了又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穿了别人的衣服。

迎着取笑他的文世轩,宁致远扑过去,嘴里道:“看打!”

文世轩笑着躲过,不理他了。

宁致远对锻炼身体这件事特别上心,甚至想去黄埔重新当教官,逗逗新学生,挺有意思的。

他把这想法和文世轩说了,文世轩倒是有点惊奇:“我帮你问问指导员,看看能不能让你去玩玩。”说过了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黄埔改名字了,现在叫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

宁致远听了居然觉得有些恍惚。

“黄埔不是挺好的吗,”他喃喃了两声,“好端端的,改什么呀。”

世轩没听清,再问的时候他便不肯说了。埋头去看自己手底下的指针,无聊的时候重新开始做炸弹,害得文世轩每天胆战心惊,怕他一个想不开就把自己和这文公馆炸平来了。

他无聊了几日,忽然有人寻上门来,说是杜先生请宁先生走一趟。

宁致远吃了一惊,但是转眼又想起当初安逸尘求过的那一份名单,便匆匆跟着去了。此事牵扯到文世轩,宁致远并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告诉了佩珊自己有事,佩珊不放心地送到门口,嘱咐他早些回来。

文世轩近几日也忙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公务压地他喘不了气,他经常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夜,害得佩珊没事就去看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看他是不是又要添茶,烟蒂堆满他的烟灰缸,他疲劳的神态让佩珊心疼不已。

“轩哥哥,”佩珊问,“你忙什么呢?”

世轩就摸摸她的头:“没什么,你先睡。”

文世轩不愿意让佩珊知道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便也不说什么给她听。佩珊知道问不出来,便也不问了。

宁致远跟着人去了杜公馆,见到了杜月笙,看他没什么变化,只是脸色不太好,仿佛是病了,于是关心了两句。杜月笙笑着递给他一个信封,也不做挽留,便让他回去了。

一路走得飞快,宁致远捏着信封生怕有人看见似的,揣怀里,回了文公馆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他拆开信封,抖出里面的纸张。

端端正正的小楷,竟然列了不下三十人的名字,仔细一看,熟悉的不止一个。宁致远抖着手觉得有些绝望。

抗日战争胜利还不到一年,军队进驻日本原占领区受降的时候,随意扣押普通百姓的资产,然后随意抓个人就当汉奸关大牢,几乎每个人都想发横财,上峰的命令虽然明令禁止了这些行为,可状况还是层出不穷,宁致远当时知道的时候简直要气疯了,还是安逸尘哭笑不得地劝了他好几回。

现在呢?急不可耐,这是贪疯了?

宁致远仔细看几遍,把名字都记下,然后点了火烧掉了名单。

世轩也有这一份名单。世轩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他一定会走法律途径,将这些人送到南京去。他现在天天惆怅的,难道就是这件事?那从书房里弥漫出来的烟味,让宁致远都觉得头疼。

宁致远用手在桌子上画圈圈,画着画着不自觉地开始用手指划一个名字。安逸尘。

他在哪里?他在不在延安?

宁致远坐了半天,起身去了文世轩的书房。文世轩听着宁致远的话惊讶地嘴合都合不上,他听了半天跳起来把门关好,低声问他:“我的祖宗,你从哪里知道的?”

“戴先生的死本来说不定就是阴谋,”宁致远也压低了声音,“名单在你手上,你的命真是时时刻刻悬着,你知不知道?”

世轩沉默。

宁致远急了。“我拜托你,”宁致远去揪文世轩的领子,“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你也要为佩珊想,你要是出了事,你让她怎么活?”

文世轩震动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眼眸里全是无奈。“我能怎么办呢?”他说着话,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宁致远说过话,“党国栽培你我,可是如今竟然有人明目张胆辱其清誉,贪!这可是贪!”世轩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抗日的时候有人少着贪,现在有人拿军用的飞机明目张胆地贪,这个贪字,能毁了党国,你信不信!”

“我信,”宁致远压着嗓子,“可是你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你以为上了军事法庭他们就能被判吗?他们的后台是谁,他们为什么敢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你能斩得干净吗!”

他们两个说完话,都低声喘息了半天,文世轩最后也只能笑。“要不然呢?”他问,“总不能一个一个杀吧。朱元璋放了人皮草人都震慑不了的贪心,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宁致远低声道:“能杀一个是一个。”

文世轩一把推开了宁致远。

“致远,我和你不一样,”他说着话,重新坐回到了桌边上去,“我此身此名,皆属党国,你和我不一样。”

宁致远冲过去,双手撑在桌上质问他:“有什么不一样?”

“你的信仰,早就改变了。”世轩冷静地看着他,“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见青天白日旗,现在,它已经不能照亮你了。”

当头棒喝。

宁致远懵懵懂懂站直了身子,听见文世轩说:“可是它依然在照亮我。”

原来我们真的不一样。文世轩会不计一切走下去,可是自己不会。宁致远忽然发现自己的信仰也许从来都不是任何一个组织。他的信仰有点奇怪,刚开始的时候不存在,后来很模糊。他的一腔血全部给了国,就一个国。

安逸尘可以指引他,安逸尘可以抚慰他。

安逸尘是他独一无二的信仰。把一个人当做信仰,在以前的宁致远看来,其实是贬低自己的人格的。但是遇到安逸尘之后,这件事简直自然而然,连思考都不需要。

文世轩说得对。

这件事也许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

“贪,不反亡国,反则亡党,我真的是快要疯了。”文世轩憔悴的话语一直围绕在宁致远的耳边,他最后也只能走出他的书房,带上门。

不一样,这世界上真的什么都是不一样的。

逼仄的灰云争先恐后往宁致远的心尖上压,他居然也觉得累。他仿佛剩下了一个躯壳,装在里面的魂不见了,飘荡,再飘荡,一闭眼就是延安白白的杏花。思念的心情简直就是一个赌局,你赌自己永远不会像这一秒一样思念他,下一秒,就能输得一塌糊涂。

宁致远每天都咬着牙吃饭,咽下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没有胖一点,如果再胖一点,他就能走了。如果见到了安逸尘,要怎么笑呢?宁致远对着镜子翘了翘自己的猫弧,半晌,他的嘴角又缓缓垂了下去。

瞧吧,连笑都不会了。

 

五月底的时候,终于有了一件喜事,佩珊怀孕了。宁致远围着佩珊打转,喜不自胜,激动够了,然后神色严肃地拍了拍文世轩的肩膀:“不错,准头不错。”

他正经着脸说了句荤话,倒是把文世轩给闹得有点不好意思,挥着手里的文件袋子追着打。佩珊看着他们笑,用手抚着自己的腹部。

算日子,大概是新婚那一夜的时候有的孩子,两个多月,一个小小的生命被孕育了,再过七个月,它就可以出生,然后受尽宠爱。

小宝贝,等你出来,舅舅带你玩啊。宁致远看着文世轩试探着在听孩子的心跳,凑过去也想听,亮亮的眼睛忽忽闪闪的,也像一个孩子。

 

延安没有一点点的消息传来,宁致远日日夜夜地盼,依旧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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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欲来的风雨,酝酿地我都快疯了

我和人约好在文中相见。

昨天好多宝贝亲了我,感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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