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十六】

婚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安逸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但是婚礼大概是可以把他和宁致远用形式绑在一起的东西。

只有爱是不够的,总还想给他点别的什么。

戒指也好婚礼也好,就算是很简陋,都是送给他的。但是安逸尘觉得这些远远不够。

朝气蓬勃的宁致远曾经对着他大声笑,说:“谁稀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①”那一天他们两个就站在山梁上,空旷的山谷里响起宁致远的笑声,有老乡赶着羊群走过去,笑他们两个:安先生,你带着宁先生来外面玩啊?宁致远退两步,红着脸往他身后躲,躲一半再探出脑袋问:阿伯,要我帮忙吗?

他的世界海阔天空,别说是和平,谁会稀罕墙内尺方的自由。

延安适合他吗?能让他飞翔吗?

不,如果把目光放长远一点,脱离党国的环境适合他吗?

这个人……现在和他在一起的这个人。安逸尘不只想给他婚礼,或者戒指,还想给他最纯粹的欢乐和自由。

致远,致远,我的Titan。我把你装进我的口袋里好不好?我把你带走,走得远远的,让其他的都见鬼去好不好?

安逸尘觉得一辈子做得最自私的事,就是爱上了宁致远。这是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带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心动,一次又一次地牵挂,让他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感,开始无法割舍。原来的自己只怕不能死,现在的自己,只怕先他而死。

真不是一个好现象。

安逸尘借着微弱的亮光看宁致远,听到他浅浅的呻吟和无法自控的呼吸,手上用劲,掐住他的腰把他搂起来,感觉他无力地用手在他背后挠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为什么胡思乱想?为什么要胡思乱想?安逸尘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宁致远就在他身边,就在他怀里。

安逸尘瞧不真切,但是他知道宁致远脸上、脖颈、身上都会有动人的红晕,会暖暖的,然后发烫。安逸尘觉得自己好笑,然后他就真的笑了。宁致远搂着他的脖子咬一口,不知道嘴上该不该用力,最后只是喘息道:“你……你刚才跑神了,你……”他的话没说完,就没忍住“啊”了一声,他软着腰咕哝着骂安逸尘:“你轻一点行不行。”

“还有力气骂人。”安逸尘低声说着话,觉得自己赤裸的胸膛紧紧贴着宁致远,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嘭咚、嘭咚”,可爱而鲜活,美妙地汇集起来,通过薄薄的汗水传到自己的身上,让他的生命都圆满了。

“啊!”随着安逸尘的力量,宁致远又没忍住叫了一声,叫完自己也笑了。他闷闷笑着,把嘴唇靠到安逸尘耳朵边上去。“你……你就是跑神了。”他笃定地说着话,把发颤的舌尖舔到安逸尘的皮肤上,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瞬间绷紧了,自己当然也没什么好,咬着安逸尘的脖颈忍了半天,才没喊出来。

“你要……你要听我的,”宁致远断断续续说话,感觉安逸尘的手指摩挲着探进他的头发里。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用了点力气抓住了他的头发。安逸尘最近很喜欢抓他的头发,也不知道为什么。宁致远迷迷糊糊想了半天,再挣扎着把话说完,“你有事……不、不要……瞒着我,我乱猜的时候,心里……不好受……”

宁致远,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就容易瞎猜。猜中了还好,猜不中就容易出事,你知道没?

这是你告诉我的,现在我也告诉你。不要瞒着我,相信我,好不好?

安逸尘怔了怔,短促地“嗯”了声,然后压着宁致远重新倒回床上去,听着宁致远小猫一样的咕哝和呻吟,他伸出手捂着宁致远的眼睛,探上去吻一下,低声道:“……乖了,你叫我一声。”

“叫什么?”宁致远问。

“随便你。”安逸尘说。

“……”

宁致远不开口,安逸尘就耐心地等,他们之间等简直成了一个不变的话题。等过了一个四年,等就一点都不可怕了。

“世轩今晚洞房呢,”安逸尘悄声说着话,“我们本来应该去听听墙角。”

“安逸尘。”宁致远忽然叫了他一声。

“在这里。”安逸尘应一声,“乖。”他性感低哑的声音简直要命,宁致远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声音,脑袋一热,脱口道:“安哥哥。”

 

老伯,这是谁送来的?

是个精精神神的年轻人,说是你“安家的哥哥”。知道你忙,就没有叫你出来了。

老师,你安家哥哥对你挺好啊?

不要脸,你是谁安家的哥哥。

 

很久以前的宁致远通红着脸把自己的脸埋到安逸尘的围巾里去,现在的宁致远一张嘴就觉得自己绝对是脑袋断片儿了,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一声不吭地扭了头,脸上瞬间就“腾”地烧红了。可是这个“安家哥哥”对于宁致远的意义,真的是不一样,这是宁致远的初心,是宁致远最开始喜欢安逸尘的时候,那个在心底里陪伴着他的称谓。

安逸尘很少说情话,宁致远更不说。安逸尘最多喊一声致远,宁致远最多叫一声逸尘。亲切吗?亲切,宁致远干脆地喊安逸尘三个字的时候,听着更是有说不出的亲切。可是今天宁致远居然叫了这么三个字。

“说什么?”安逸尘听见了,他撑着上身去看宁致远的眼睛,伸手扭住了他的下巴。

“我说安逸尘你怎么废话这么多。”宁致远咬牙。

“你说安哥哥,”安逸尘说,“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我没有。”

“听错了!”

“……”安逸尘不再和他争这个,低头吻他,心里没着没落地高兴了起来,他不愿意说情话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一听见就没着没落,生怕一说就把他们两个人的快乐和以后都说完了似的。

但他也抵不住宁致远这软软的一声“安哥哥”。他小时候听见过有人叫情郎“阿哥”。阿哥阿哥,一声一声,甜得要命。

如今他爱的人唤他一声阿哥,他觉得温暖地快要落泪了。

他们都像一场春雪一样干净美好,奈何生在难安的乱世,真真老天不作美。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深知身在情长在,不望江头江水声。

 

安逸尘要见的人,宁致远实在是没想到。

杜公馆。

安逸尘收了手里的油纸伞,身上的藏蓝色长衫沾了朦胧的水雾,清清透透的,一连串的雨珠欢快地顺着伞骨蹦到地上去,溅起小小的水花。来应门的人瞧着门口的安逸尘,再看看还站在雨里撑着伞的宁致远,两个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模样,站在雨里的那个身上的雪青色长衫很是好看,眉眼之间有些傲气,眼前穿藏蓝长衫这个倒是更稳重些。

“寻哪一个?”那人问。

“听闻杜先生去年年末又来了上海,”安逸尘笑道,“故人前来,劳烦通报一声。”

“哪一位故人?”

“你只管告诉你家杜先生,就说世倾听了他的话,一直记着呢,杯中酒常满,桌上无虚席,不过是后会有期,前来拜谒。”安逸尘恭恭敬敬,不卑不亢,忽然打起了文绉绉的官腔,让宁致远有些好奇。

他还来不及和安逸尘说些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惊讶,安逸尘认识这杜公馆的主人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一句“世倾”,莫名的好听,这世倾是他?

 
 应门的人仿佛想起来了似的,“世倾先生,”他很快把门打开了,杜公馆的庭院立刻就映在了他们的眼里,一座假山上面淙淙流下水来,苍苍翠翠的颜色包围着院子里的小路,竟然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快请进。”

安逸尘略略点点头,回身递一只手给宁致远。宁致远也收了伞,冒着小雨迎上来。安逸尘牵着他迈进院子里,跟着领路的人走。

“世倾,世倾?”宁致远看没人注意他们,靠过去在他耳朵边上叫两声,眨着圆圆的眼睛,一脸的好奇。

“当年编的名字,骗骗人,骗人家我是文世轩的哥哥,”安逸尘偏着头在他耳边上悄悄说话,“这位杜老板和戴先生是好朋友,戴先生当年带着我和他接触过很多,说是不必让我用真名。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知道,日本人当初因为上海拉拢过他,”宁致远跟着安逸尘慢慢走,悄声回应他,“可是他说他就是个中国老百姓,碍于国家民族主义,不敢从命。”

“就是他。”安逸尘笑一笑。“难说极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他们绕过了长长的回廊,入了客厅,听人道:“二位且坐,我去请老爷。”

“感谢。”安逸尘略略点了点头,真的坐下了。

宁致远也坐下来,抬着头看了看客厅的布局。挺西化,让人很意外。本来这种地方应该是满满的老宅子风格才对。

中堂一挂,放几排竹椅,立一座屏风,坐北朝南;可是这里全是进口的沙发座椅,精美的陶瓷杯子就扣在桌上,一座西洋钟摆在远处的高架子上面,一盆吊兰的枝蔓一点一点搭在着西洋钟,连时间都快挡住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宁致远看够了,再回头去看安逸尘,“居然认识这个人物,你不简单。”他给安逸尘竖了个大拇指。

“简单,”安逸尘看他的样子,无奈的笑了笑,曲起手指弹了他的额头一下,“我连你都认识了,认识杜先生有什么难?”

宁致远抬手揉一揉自己的额头,刚想说话,就听见一个声音道:“可是世倾小友?”

杜月笙②踏着大步走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褂,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他的眉骨和颧骨都有些高,下巴坚毅,嘴唇很厚。这个在上海叱咤风云的青帮首领,在1927年屠杀工人运动领袖和共产党人的人物,现在就站在安逸尘和宁致远面前。

宁致远看着他,心情复杂。

他不知道安逸尘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杜月笙是灰色的。他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他既不坏,也不怎么好。他是乱世造出的枭雄,让人难以评价。

可是他似乎和安逸尘颇有些交情,他摁着安逸尘的肩膀把他摁到椅子上去,哈哈地笑,“真的是你。当年上海一别,整整十年了。”他精神矍铄,可是宁致远总觉得他看起来有点老了。

“十年了,”安逸尘点头,“十年了杜先生也老了些。”

“不老还不成了妖精了。”杜月笙笑着坐下去,很随意地端起了桌上的茶,“你们戴先生都死了,我还不老,那不成。”

死亡在他嘴里简直轻轻飘飘,毫无分量可言。他说着话,看了宁致远一眼。目光犀利而直接,看得宁致远差点跳起来。

“这位是……”他说着话,在问安逸尘,眼睛却盯着宁致远。

“宁致远,当年守过上海,二十八师的。戴先生栽培过的人。”安逸尘如实回答,一个假字都没有。

杜月笙蹙住眉毛,想了想。“宁致远,”他重复,“对了,我听过这个名字。你们戴先生夸过,除了你,他还没这么夸过一个人,我记得。”

“九九轰炸的时候就是你救了很多人,”杜月笙这回是对着宁致远在说话,“好,是个好小子。好小子总是扎着堆地遇在一起,好,好。”他说着话,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宁致远看看安逸尘,安逸尘微微挑挑眉毛,也笑了笑。
 杜月笙对宁致远颇有好感,这简直就在安逸尘预料之中。他本来可以不必带着宁致远来,可是偏偏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一方面想藏着不让别人看,另一方面却又舍不得就这么藏着。

安逸尘觉得自己简直越长越回去了。

他笑够了就去看杜月笙,开门见山道:“今日登门,有事相求,请杜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你来和我讨文世轩手里的那份贪污名单,”杜月笙不笑了,他鹰隼一般精明的目光直直盯住了安逸尘,“你能找到我这里,看来你是有把握的。”

“我替先生挡过一枪,先生说过,人情不比其他,攒着是可以几十几百倍地还的。”安逸尘不卑不亢,不闪不躲,“况且,我这里的人情,从来不白送,我一直指望着这一天呢。”

杜月笙看着安逸尘,然后站了起来。

他在原地走了两圈,忽然问:“共产党好不好?”

安逸尘答:“我说了不算。”

杜月笙再问:“那哪一个说了算。”

安逸尘也站了起来。立在椅子旁边的油纸伞尖上滴了一小滩水渍,隐隐约约倒映出他穿着长衫的身影,“天下受苦的老百姓说了算。”安逸尘一字一句,依旧不卑不亢。

宁致远静静地听,静静地看。

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甚至知道安逸尘此行的目的。只要找到这一份名单,恐怕安逸尘会实行暗杀计划。

一方面保护世轩,一方面,更是为了他宁致远。

党国的牵绊他早就斩断了,唯一没断也不能断的,只有自己。

宁致远甚至觉得安逸尘迟早有一天会对他说:宁致远,你不要因为我去延安,你要多为自己想一想。

傻,胡说。

宁致远想着想着竟然笑了,杜月笙和安逸尘对峙在一旁,他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竟然笑了。就像是幽幽开了一朵君子之气满满的兰花,静静地芬芳起来。杜月笙看一看宁致远,对安逸尘道:“你带来的这个人挺有意思。”

安逸尘知道他心里明镜一般,便也只是笑笑:“是挺有意思。”

“名单我不可能有全的,”杜月笙忽然说,“但我可以尽力给你一份,我知道的都在上面。”

“三碗面③难吃,”安逸尘慨叹,“果然难吃。情面先生永远抹不开。世倾谢过先生。”

安逸尘说着,抱了抱拳。

“还有一件事,我说给你听听。”杜月笙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道谢。

“什么事?”

“刚刚来的消息,”杜月笙说,“一架飞机从重庆起飞,往延安飞。结果和你们戴先生的飞机一样炸了个粉碎。”他的眼神竟然又犀利而无情起来了,他问安逸尘,“叶挺、王若飞、秦邦宪这几个名字你熟不熟?”

“咣当”一声,坐在一旁的宁致远手边的茶盏砸了个粉碎,他“霍”地站来起来,苍白着脸看着安逸尘。

时间竟然一时之间滞住了。

流动啊,往前走啊,时间你怎么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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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选自闻一多《静夜》
                 ② 杜月笙(1888-1951),原名杜月生,后由章太炎建议,改名镛,号月笙,江苏川沙人(今上海浦东新区),是近代上海青帮中的一员。
                 ③情面、人面、场面,杜月笙的名言

ps.要致敬的人物又出现惹。我又半夜…………对不起我下次不半夜了么么哒(。・ω・。)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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