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十二】

宁致远趴在床边,他伸手握住安逸尘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放开。他跌在混沌的梦境里。

梦里的杏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白而淡,暖而甜。他坐在高大杏树的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一晃,再一晃。

岁月静好,安然平和,不知是晨还是昏,不知是早还是晚。安逸尘折一枝杏花笑问他:草木有本心,不堪美人折。我若是折与你,你要还是不要。

宁致远接过来,仔细看一看,然后也笑了。

不堪美人折,他说,你和我,谁能称得上是美人?

安逸尘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他眉目如画。秋千依旧在晃,一晃,再一晃。

满树杏花纷纷而下,岁月如同流光,须臾便是百年。青粉的杏花开了便是暖暖的白,将他们的头发都染成了霜的颜色,宁致远仔细看看安逸尘,开心道:瞧,都老了,我们还在一起呢。

一生这么短,我遇上你,竟这样迟,我错过了你好多年。

安逸尘不语,只是笑。

笑着笑着,就模糊了。宁致远从秋千架上跳下来,伸手一抓,只抓到几瓣惨白的花瓣。

他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浑身一震,从梦中惊醒了。他依旧抓着安逸尘的手,安逸尘依旧睡在床上。他的脸色惨白,手指无力地蜷曲着,被宁致远紧紧拉着,他低低呼吸,紧紧闭着眼。凌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憔悴极了。

宁致远动一动僵掉的身子,往床头去探一探,摸了摸安逸尘的额头。触手冰凉,看来烧退了。他越看越心酸,慢慢把自己的唇靠到安逸尘的脖颈之间去。

缓慢跳动的脉搏。

青青的血管。

逸尘,你醒来。醒来抱抱我。

宁致远想起去年的生日。安逸尘给他点了幽幽的烛火,烛火摇曳,如同星云,他说:致远,许个愿来。

当时的自己实在是没有别的什么愿望。

抗战已经胜利,安逸尘就在他身边。他不贪心,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求。所以他只是乖乖看着安逸尘,眨了眨眼。

安逸尘看着他,看他不动,便也明白了。他无奈地把宁致远的双手拉了过来,然后仔细看了看,再把自己的双手合十了。他的双手合十,修长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边。

一起,来。过生日总要许个愿的。

安逸尘说着,自己闭上了眼睛。烛火静静燃烧,照着他的眉眼。宁致远看着他,便也双手合十起来了,他依依不舍地闭上眼。

许愿了吗?许了什么愿?宁致远忘记了。他只记得他最后和安逸尘吻在了一处,那么冷的夜,那么暖的唇。安逸尘脱他的衣服,在黑暗里问他:宝贝你又长大了一岁,以后是不是可以主动一点?我都快30了,以后还是只疼你一个。

你不疼我,宁致远说着话,他的手揪住安逸尘的衣服,你总是让我疼。你怎么一点儿好都没有。

你就会让我疼。心疼,腰疼,脑袋疼,哪儿都疼。

安逸尘一听,把他摁在了身子下面。不让你疼,他说,哪儿都不让疼。他的吻让宁致远沉醉,让宁致远沉迷。

安逸尘三言两语就能撩动他的情意,他在高低起伏的喘息里迷迷糊糊地想,安逸尘笑起来真是太好看了。怎么这么好看呢,我们要是能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啊。孩子可以长得像安逸尘,有他的眉眼,有他的笑。

如果可以延续,那就太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有骨血可以延续,那可就太好了。所以安逸尘深深进入他的时候,他抬起来身子抱住安逸尘,他颤了两下,在安逸尘耳边说:给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

真真是意乱情迷,荒唐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去爱他了。宁致远想。

安逸尘一顿,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宁致远知道安逸尘流泪了。自己的脖颈之间有他温热的泪,他听见安逸尘说:有你就够了。

其实我也一样。

宁致远想,安逸尘,有你就够了。

你醒过来吧,醒来抱抱我。宁致远想着,双手合十,恋恋不舍闭上了望着安逸尘的眼睛。

唯愿长相爱,唯愿长相守。致远一生,再别无所求。

安逸尘,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我一样这么孤独的人。

 

窗户里有缓缓的风吹进来,掀起淡蓝色的窗帘,窗外一片烟雨蒙蒙。

春天仿佛一下子就来了,上海的春天终于来了。

 

佩珊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给睡在床边的宁致远盖衣服了。她盖好衣服,拧热毛巾擦一擦安逸尘的额头和脸颊,再擦一擦他的脖颈。

他们两个,一个睡,一个昏,这都三天了,居然还没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文世轩架着湿淋淋的安逸尘和宁致远回来的时候,真是把佩珊吓了一大跳。

“轩哥哥,”她惊叫,“我哥怎么了?这是谁?”

世轩顾不上解释,只能先找医生,让宁致远换干衣服,再给安逸尘也换一身。宁致远咬着牙喝了一大碗姜汤,拎起大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就坐在安逸尘的床边不肯起来了。

安逸尘在回文公馆的路上陷入了昏迷。他仿佛安心了似的,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感觉。他把宁致远湿漉漉的头发撩开,然后笑:“致远,你从水里钻出来特别好看。”

他说完,靠在了汽车的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到文公馆门口的时候,已经叫不醒他了。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松开了宁致远的手。

宁致远一把抓回来,对文世轩道:“盘尼西林,盘尼西林!”

“用你说!”文世轩把安逸尘安顿在床上,然后飞奔出去找医生。

宁致远看过各种伤,他一向觉得伤是不可避免的,伤疤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勋章,它是无言的嘉奖。

可是他看到了安逸尘的伤。

他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他的身上是大片大片的青紫,他肩上的贯穿伤根本就没有被好好照看过,医生仔细检查之后,甚至用镊子又从他的身上拔出了几枚针。

带着血,迅速氤氲,然后就不见了踪影。那一丝血一褪下去,他的肌肤就开始发青,有些发青得厉害的地方,居然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宁致远不知道该看还是不该看,不知道该碰碰他还是离他远远的。

他腿脚发软,可是他咬着牙,问医生:“这是什么?”

“……”医生不语,只是摇头。

宁致远想问,你摇头什么意思。可他没问,他只能看着安逸尘,看着他。上了药之后医生离开了,说如果安逸尘的烧12个小时之后还退不下来,就危险了,建议他们把安逸尘立刻转到上海最大的医院去。

世轩道了谢,把医生送走。

宁致远便守在了床边,寸步不离地守,自己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梦外梦里,梦里梦外地挣扎,一睁眼就是安逸尘,闭着眼也是安逸尘,心里甚至连期望都不明确了,只是守着,不分昼夜,不知疲倦。

文世轩看他辛苦,半夜想去换他的班,可是他紧紧抓着安逸尘无力苍白的手,只要轻轻一挪动,他就在梦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和呻吟,世轩根本不敢动他,便也只能罢了。

佩珊看在眼里,问世轩:“轩哥哥,我哥真的不需要医生吗?”

文世轩摸摸佩珊的头,叹息一声:“只要安逸尘醒了,那就是一剂良方,宁致远肯定不治而愈,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宁佩珊看着文世轩疲惫的神色,也心疼了。“轩哥哥你去休息一下,你最近一直跑,肯定累坏了。”

世轩摇摇头,再一次出门去了。

烂事一大堆,他还没搞清楚。

“佩珊你早点睡。”文世轩亲一亲她的额头,匆匆走了。

 

宁致远再一次惊醒。他短暂地睡过去,再醒来,反反复复,让他自己都难受。他觉得自己的脖颈都要发硬了,他一扭头,看见了半靠着床头的安逸尘。

他倦倦的神色,看着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还被自己紧紧攥着。

宁致远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发着怔,最后只是短促小声地“啊”了一声,然后就不动了。

安逸尘转头看他,抬起手抚了抚他的眉,再滑到他的睫毛上。

宁致远闭上眼睛,苦涩的欢喜终于一点一点,包围了他,占据了他。

安逸尘笑一笑,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嘶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来:“致远,你瞧。”他说。

 

一张照片。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眉眼之间全是小小的傲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个骄纵,他身后的安逸尘静静站着,随随便便地站着,挺拔而俊朗,他舒展着眉目,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枚戒微微亮着,让他的手指更加骨节分明,修长好看。他的风衣张着领子,里面的西装穿得很正,一条领带扎进衬衫的第二颗纽扣里,干净利落。

黑白色里,他们都看着镜头。

静静地看着。

宁致远看了半天,才伸手接了过去。“这是你。”他说着,用指尖点了点照片上的安逸尘。

安逸尘笑一笑,点头,然后点了点照片上的宁致远:“这是你。”他说。

他们都看不见自己,只能看见对方。

宁致远抓着照片不知道该怎么样,安逸尘看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唤他。“你过来。”他说。

宁致远傻傻靠过去,安逸尘干裂的唇缓缓吻了吻他同样干燥的嘴唇。

“不哭啊。”他说。

“嗯。”宁致远答应一声,抽着气,擦了擦眼睛。

 

几天之后安逸尘已经好多了,他为了方便,也为了舒适,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袍。长袍上绣了一株千年老松,几颗盘扣精精巧巧地在颈边一配,再加上一只时兴的怀表,颇有几分江南古韵的味道。

宁致远看他穿得好看,自己便也穿了一件。

他围着安逸尘转圈圈,“你瞧,”他说着话,身上的青灰色长袍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鹤,“好不好看?”

安逸尘放下手里的书,仔细看他一眼,然后点头:“好看。”

医生啧啧称奇。“亏了身体的底子是好的,”他感慨极了,“要不然被折磨成那样还救得回来?”

世轩不放心,再问医生:“大夫,好得有点快,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这小伙子,”医生大着嗓门训世轩,“什么叫好得有点快,你是不想他好?”

“没没没,”世轩一下子抓住了老医生的胳膊,“哎老伯我就是觉得担心嘛,我兄弟来的时候都快没气了,这才一个多星期,我就问问!”

医生被他逗笑了,语气也好了点。“他身上几乎全是被针灸用的针扎的,要不了大命,就是疼,疼起来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要命的是肩上的那伤,可亏了你这里的盘尼西林,”医生说着话,点了点头,“就是那个盘尼西林,要不然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他不回来。”

文世轩点头,搓了搓手。

“哎,”他说着话,也终于觉得卸下了一个重担,“好点就好,没事就好。”

送走了医生,世轩看着客厅里看书的安逸尘和闹腾的宁致远,心里好受多了。幸亏没事。

太他妈好了。

这两个人怎么每天都像偷来的。

世轩想了想,摇了摇头。

 

春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渐渐暖起来了。安逸尘和宁致远撑了油纸伞在屋外走,一条街,再一条街,走不动了就往茶馆里一坐,喝一杯茶来,再继续走。

安逸尘的伤好得比想象中快多了,这一天他们两个人爬上了文公馆的屋顶。依旧是雨,烟一重,雨一重,雾一重。安逸尘伸手拉着宁致远,嘴里道:“当心。”长袍有些不便,安逸尘便帮着他撩一撩长袍的下摆,宁致远举着伞笑:“啊呀,要淋湿了。”

“你快上来,”安逸尘忍着笑,“怎么话这么多。”

宁致远一下子蹦了上来。“安逸尘你说什么!”他瞪着猫儿一样的圆眼睛,一把伞却顺势撑在了安逸尘的头顶。

“我说我想亲亲你。”他说着真的亲了宁致远一下,然后满意地看着宁致远红了的脸颊。

逗够了宁致远,安逸尘搂住了他的肩膀。

“致远你看。”他们两个站在文公馆的屋顶,极目而眺,整个上海似乎都被埋在了这烟雨之中。真真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果然江山如画,古人诚不我欺。”宁致远不由感叹。

“不及你。”安逸尘说。

“什么?”宁致远没听清。

安逸尘笑了笑。“冷不冷?”他摸了摸宁致远的肩膀,觉得他穿得少,“你肩上有伤,不要冷着。”

宁致远悄悄凑过去,也摸了摸他的肩膀。“我的不要紧。”他同样悄悄说着话,“倒是你。”他眼神里流露的痛楚让安逸尘也要跟着痛了。

宁致远抬头去看安逸尘,雨雾里他整个人温柔而缱绻,真是如玉公子。宁致远心满意足,正待好好看看,眼睛前面却又是一片漆黑。

脚下一个趔趄,宁致远滑了一步,安逸尘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安逸尘拉着他仔细来看他的眼睛。“怎么刚才眨眼那么厉害?”光明重现,宁致远缓了口气,笑了笑:“没事,你太好看,把我闪着了。”

学会贫嘴了。

安逸尘挑了眉看他,不明所以地笑了。

 

他们下了屋顶,还没来得及收伞,就看到了冒着雨回来的文世轩。世轩连衣服都忘了脱,就那么站在玄关,一幅没了魂的模样。

宁致远笑他:“佩珊骂你了?”

世轩看着安逸尘:“戴先生出事了。”他说着话,几乎带上了颤音。“人没了。”

宁致远手中的伞“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安逸尘的心猛地坠到了底。

1946年3月17日,戴先生乘专机由青岛飞往南京时,因南京上空乌云密布、雷电交加,不得已转飞上海,此时上海的天气也不适合飞机降落,只能改飞徐州降落,途中在南京西郊的岱山失事。

机毁人亡。

上海的雨雾,依旧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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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忘记什么把我感动了,我居然忽然抒情了。就这样吧。今天的海豹好像应该配这一张……俩宝贝许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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