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白杏【九】

佩珊与致远相识才多久呢?不过是萍水相逢有些投缘罢了。她并不了解宁致远。她没有经历过宁致远的过去,她更不知道曾经有个安逸尘。

佩珊被宁致远箍痛了手臂,她惊慌道:“我没有问,我没敢。他在花店躲了一下,很快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和我说抱歉。”

世轩看着佩珊,心中也十分惊诧。如果不出意外,佩珊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安逸尘。中枪之后的安逸尘!

宁致远站在当地,愣愣站了半晌,忽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了拉着宁佩珊询问时候的急切,安静地像是要哭了。

如果我,我一定无法忍受。

世轩这么想了一回,把宁致远拉到了沙发边上,让他坐下。“你别急啊……”世轩说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什么都是徒劳,什么都无法安慰他。那还不如闭嘴。

宁致远忽然抓住了文世轩的胳膊。“世轩,为什么一点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他问,声音冷静极了,“军统的线报都没有用吗?我当年亲手在上海安插了很多暗线,他们现在去哪里了。”

“军统的暗线只有特殊任务的时候才能归你调遣,”文世轩小心地想了想措辞,“比如‘利刃’,那个时候他们归你。”

换言之,现在不归你调遣。

宁致远了解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穿好自己的衣服低声道:“我吃饱了。”然后开门出去。文世轩追了两步问:“你去哪?”宁致远无心回答,只是挥了挥手。世轩不好跟着,只得悻悻回了屋,和佩珊面面相觑。

佩珊还没有从宁致远的反常中缓过神来,她张了张嘴,可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世轩把筷子递到她手里,示意她吃饭。

宁致远一个人晃悠,他不知道要走去哪儿,等一抬头,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城郊的谢家大宅。

大门朱漆斑驳,铜环铮亮。宁致远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他几个月之前还驻足过的地方,忽然觉得自己傻到了家。他扑过去大力拍着门,喊:“贤伯,贤伯!”

他拍着门,生怕里面的人不应似的,大声道:“是致远,贤伯开门,贤伯开门,是致远!”

居然真的没有人应门。宁致远退后两步,看了看大门的高度,再看看围墙,一咬牙,再退两步,助跑,踩住墙往上一窜,长腿一勾,直接跃上了墙头。院子里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梧桐树静静站着,还没有长出新的叶子来。宁致远脑子一片空白,他纵身跳下去,顾不得震得发麻的双脚和小腿,迅速站起来跑了两步。

“贤伯,”宁致远还不忘喊,“贤伯!是逸尘!”

喊完自己也愣了,喊错了。哪里有逸尘,只有自己,只有这满院子的萧索,连几个月前慈祥地笑着给自己和安逸尘捏饺子的贤伯也不见了。

屋里的桌子上居然厚厚一层灰,看来没有人居住已久,宁致远觉得不可思议。他抹了一把,看着指尖上的一层灰,觉得眼前发了黑。流水一般的线条从他眼前划过,像是马上就能汇成一条河,这短暂的黑暗比以往出现过的时间更久。

宁致远晃了一下身子,退了一步,扶住了桌子,才没有跌倒。他慢慢吸了一口气,重新看清了眼前的物件。一只青玉花瓶,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宁致远在宅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半个人影,转到祠堂的时候,发现祠堂的门居然被锁了。宁致远随手从口袋里抽出自己的钢笔,拧开笔帽抽出一节细细的铁丝,戳开了锁。

大锁发出沉闷的“咔”声,松开了紧紧抓着的大门。

宁致远想起了那黑漆漆的乌木牌位,竟没有勇气推开这门了,他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把锁重新落上了。

宁致远第一次没有了方向。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了方向。他觉得自己浑浑噩噩,仿佛还没有从什么东西的桎梏之中逃出来。

太累了,真是太累了。

安逸尘在哪儿?宁致远迷迷糊糊地想,我到底还能不能找到他?求你了。宁致远也不知道自己在求谁,他只是缓缓坐倒在祠堂的门口,求你了,让他回到我身边吧。

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家,没有牵挂。

我只有他,让他回来吧。

 

宁致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觉得黄昏一下子来了。

 

文公馆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宁致远看着他,眼眶变得通红,眼前雾蒙蒙一片,他本就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回来,看着有些狼狈不堪,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了坐在客厅的人。

那人身上是灰色的长褂子,脚上穿着圆口布鞋,身边还立着一根拐杖。他有一把雪白的长胡子,看着严肃却又和蔼。

他看着愣在门口的宁致远,戳了戳拐杖,拐杖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他笑道:“静之,还不过来。我瞧你最近写字有进步,‘汉奸何多’四字写得尤其好。”

文世轩也赶上来推了宁致远一把,笑他:“你这是傻了?”

宁致远走过去,感觉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乱滴,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然后蹲下了身子。

“一别经年,先生还好吗。”宁致远觉得有干燥的衣袖呼噜了一下他的头发和脸,干干净净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他更想落泪了。

“死不了,”于右任①笑了,“倒是你,静之,我听闻你去了陕西,那可是我的故土,你瞧着那里可好?”

“好。”宁致远说。

于右任仔仔细细看看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愁什么,”他把拐杖探到宁致远的膝窝处,往上一抬,沉着声音道,“先起来。”

宁致远起来,坐到了他身边。“先生今年67了,”宁致远揉了揉鼻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来,“我们都多年没有见过了。”

于右任确实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宁致远了,当年在暨南大学,他亲自教不足17的宁致远书法,教了整整一年。两人之间既有师徒的情分,又有祖孙的缘分。宁致远去了中央军校之后,两人就告别了。分别之前,宁致远行了拜师的大礼,敲在手上的戒尺不轻不重,于右任告诫他道:“自此一别,你我不知何时何地才能再次相见。唯愿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无愧于心,无愧于情,为我中华之崛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宁致远一撩雨过天青色的长衫,跪倒在地,磕头。

那些话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不敢忘,不能忘。

于右任在他的少年时期,充当他的老师、兄长、父亲、甚至祖父的角色;宁致远对于于右任的感情,和对指导员并不是很相同。

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甚至有时候会忘记于右任,可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于右任和他说过的话,教他做过的事。

他抗日,打仗,出国,留学,破密码,暗杀,遇上安逸尘,坠入爱河,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与死,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在这文公馆中再一次见到他唤了整整一年的先生,这种感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简直有点像被推出巢穴摔断了翅膀,终于学会了飞翔的鹰隼,再一次有了回家的资格。

宁致远无语凝噎。

于右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才67,我还没活够,”于右任说,“你呢?小小年纪,怎么一副活够了的表情。”

“没有,”宁致远活泼了一点,撒娇,“先生惯会取笑我。”

“三个月之后我要去新疆,”于右任忽然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宁致远愣了,“我不去。我……我还有事没做完。”

“安逸尘我见过,”于右任道,“那孩子很好。我当时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还小呢。”

宁致远不知道该说什么。隐隐的灼痛一下子又从他的五内烧出来,让他的眼睛又腾地蒙了一层白雾。

“我前两天也见了他,”于右任说,“才知道你也来了上海。”

混沌地困着宁致远的东西终于轰隆一声炸开了。宁致远觉得自己的牙齿忽然打起了颤,淋了雨的身子好像后知后觉终于知道了冷,他抖得一塌糊涂,只能在嘴里道:“先生,先生……”

坐在一旁倒茶的世轩也惊到了,他手里的茶壶“咣”地一声砸下去,砸得有些惊天动地的,连于老都小小吃了一惊,问道:“怎么都这幅表情。”

文世轩不敢说话,宁致远说不出话。

于右任想了想,道:“我瞧他面色不好,似乎是身上有什么旧症,与我寒暄了两句,便匆匆走了。”

安逸尘还在上海,而且他居然出现过。他出现在于右任面前过。

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他为什么不报个消息过来?

他怎么样,他好不好?

他……

宁致远不敢想了,他听到于右任又说了几句。“似乎是你们戴先生派人跟着的,”他说,“那孩子告诉我,说你也在上海,在世轩这里,还说一切安好。”

骗人。

肯定不好。

宁致远把袖子扯一扯,再一次擦了擦自己的头发。他一直妄图告别这种心情,告别这样的生活,看来不能。

与于右任匆匆一面,便又是告别。于老要筹划去新疆的事,也只是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他临走的时候摸了摸宁致远的头,说,你没辜负我的期望。

宁致远说,先生珍重。

汽车载着于右任绝尘而去,宁致远再一次擦了擦眼睛。

文世轩看了良久,问他:“眼睛不舒服?总看你擦眼睛。”

“安逸尘被软禁了,”宁致远说着,转头去看文公馆二楼的窗户,“他无法脱身,所以找了机会让先生带话来。”

宁致远一字一句道:“他在告诉我,一切安好,勿须挂念。”

世轩摇了摇头。不置一词。

宁致远便也不再争辩,回到屋里去。如果安逸尘被软禁了,那么理由是什么。理由很多,一,他是共党方面的高级将领,本不该出现在上海;二、还是密码。安逸尘破译密码的能力,绝不在军统这些所谓的密码专家之下,他自己都没有找到过合适的机会与安逸尘切磋过,戴先生是要收敛人才?

不不,安逸尘的决绝,戴先生早就领教过了,如果只是为了收敛人才,不会寻到安逸尘头上。《双十协定》之下,国共本就在休战时期,戴先生没有理由找他的麻烦。

那么……

是自己。宁致远忽然想到了,戴先生要争取的,恐怕是自己。

他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安逸尘和自己的关系,难道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威胁自己?

安逸尘当初接了一份电报就带着自己来了上海,那份电报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到底是怎么写的,谁写的,自己一概不知。他们来到上海第一天就遇到袭击,安逸尘立刻下落不明,找了很久居然找不到人。

难道是文世轩?是世轩和戴先生合力把安逸尘和自己骗到了上海?他们要用杀了安逸尘的方式逼自己就范?

他早就脱下了这一身戎装,他在抗日胜利之后选择了追随安逸尘的脚步,就算他信仰三民主义,他也放下了。

他一切的出发点都是安逸尘,那么如果安逸尘死了呢?一切简直迎刃而解,先威胁,威胁不成,便杀。

党国为何如此?怕是在酝酿内战。《双十协定》恐怕很快会被撕毁。

宁致远越分析越不能冷静。他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守。

文世轩的婚礼,到底有没有,到底是不是真的?

摆钟“咔哒”一声,“咣咣”地敲起来,一连敲了九下。空旷的文公馆里全是整点的钟声。

摆钟的嗡鸣一下子砸醒了宁致远,他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宁致远,怀疑自己的兄弟,你还是不是人!

这一巴掌真是拍狠了,宁致远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前又出现了流水一样的痕迹。

 

我需要睡觉。宁致远想,我睡醒了就应该去找指导员,现在只有指导员能帮我。或者谁都不找,我要自己把这件事摆平。安逸尘还活着呢,安逸尘在等我。

他这么想着,真的睡着在沙发上了。

半夜的时候有人给他盖衣服,他勉强知道那人不是安逸尘,便也把迷糊中想说的话全部咽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果然是个晴天,近两日里或下雪,或下冻雨,难得晴天。

宁致远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才穿好常服,就有人冲了进来。青着眼圈的文世轩扬着手里的请柬,和他说:“戴先生请帖,邀请人里面有安逸尘的名字!”

宁致远一把夺过请柬,瞪圆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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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于右任(1879年4月11日-1964年11月10日),汉族,陕西三原人,祖籍泾阳,是中国近现代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原名伯循,字诱人,晚年自号“太平老人”。于右任早年系同盟会成员,长年在国民政府担任高级官员,同时也是中国近代书法家

我会在《白杏》中对一些人致敬。看官们且笑看就好。毕竟架空。

ps.感谢小伙伴提出的抗生素问题,我查阅了资料,询问了当医生的朋友,也询问了家里的医生哥哥,那个时候确实不能叫抗生素,叫盘尼西林(青霉素)是可以的。谢谢mua~

pps.感谢我的夏夏 @_夏县 给我的海豹,可美可美了(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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