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战是非正规作战,游为走,击为打,以袭击为主要特色,灵活,多变,一沾即走,速战速决。
有点像武术,有点像太极。
宁致远没有打过游击,他经历的通常是大型的正面战场和暗杀潜伏,所以他现在很兴奋。
安逸尘把呢子大衣脱下来,搭在了手臂上。
“分散兵力,特务团一共有多少人来着?”
“二十五。”黑子说。
“让他们乔装,”安逸尘吩咐,“混进红军,在三个时辰之后给我在作战地图上标出红军的大本营基本方位。”
二十五个人,对战五个团部。宁致远也皱住了眉,他觉得如果有胜算,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安逸尘,”宁致远拉了拉他的胳膊,“这个特务团是不是一开始就是假的?”他天生的战争敏感和直觉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关窍,“真正的特务团早就混进红军了!”
“这么聪明。”安逸尘笑了,“聪明地吓死黑子这帮二愣子啊。”
黑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宁致远。
宁致远居然一眼就看出了安逸尘的计谋,他不知道是宁致远的天才还是宁致远对安逸尘太了解。
这种诧异扑面而来,极具震撼力。
如果安逸尘和宁致远这次并入了红军……黑子打个哆嗦,不想了。他按照吩咐支配了所有的特务团下线,然后把自己的小机动部队拖出来了。
“我们怎么做?”黑子问。
“你觉得呢?”安逸尘忽然问身边的宁致远。
“如果是我……”宁致远想了想,“先用高架占领一处制高点,然后咬紧一处吃掉一个口,就差不多了。”
这是正面战场的打法,这不是游击。可是宁致远也敏感地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要游击,机动部队基本没有可以出场的机会。目标明显,容易成为活靶子。
可是如果自己想到了,敌军会想不到吗?如果我是红军……
宁致远陷入了沉思。
安逸尘安静地看着他,黑子好奇地看着他。他站在光秃秃的玉米地里,脚下踩着干燥冷硬的黄土,身上的衣服还是准备去上海的装束,他短暂地抛开了一切,陷入了激烈的头脑风暴。
他抿嘴,蹙眉,目光凝住一个点,只余下了安静的呼吸。
安逸尘欣赏着他的思索和寂静,这样的宁致远简直对安逸尘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在想什么?他会怎么做?
宁致远甚至想在指尖燃起一枝烟,让烟来帮助他思考。香烟的神奇就在于,它可以用焦油和尼古丁在很短的时间里刺激人的神经元,然后让人亢奋起来。他从不抽烟,也不喜欢人抽烟,可是他现在站在这里,四下空旷,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凹谷地形。四面环山,中间是平原。
大型正面战场给他的经验是层次分明的战斗顺序,潜伏和暗杀给他的经验是多变与善于宁静和伪装。
既然二十五个特务团成员已经就绪,那么他们不引起其他人怀疑的人,就基本具备了一个特工的潜质。
一个特工要做什么?如果按照安逸尘的吩咐,他们要尽可能在三个时辰之后标出红军大本营的基本方位。团部有五个,可是指挥部只能有一个。
地形……
人数……
能力……
宁致远在心里狠狠掐灭了燃烧在指尖的香烟,他动了动微微发麻的指尖,抬起了头。
他的思索只是片刻,没有花多少时间。可是黑子还是觉得太快了。他的思想太快了。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犹豫,他也没有任何的焦虑。他自然而然对自己吩咐道:“黑子,你把机动部队拉上制高点,去东面。架高炮,放机枪,然后挖个断面,把他们的大部队阻击在山下。机枪手分出六个,负责火力压制和掩护。有发报机吗?蓝军应该会有发报机,红军的发报信号我可以用简易雷达搜索,制造混乱,先把他们的进攻模式打乱。趁乱下手,浑水摸鱼。”
黑子“啪”地立正,一个“是”就快到嘴边了,可是还是被自己吞了下去。
他去看安逸尘。
安逸尘嘴角的笑容简直藏都藏不住,黑子从来没见过如此美妙的安逸尘。一心一意地瞧着宁致远,安逸尘只是对着黑子挥了挥手。
黑子道:“是!”转身跑了。
宁致远懵了。“哎,”他想起来了,“我忘记这是你的地盘了,居然直接招呼你的人了。”
“哈,”安逸尘笑了,“你才想起来。”他的笑还没收回去,但是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好一个趁乱下手浑水摸鱼。致远我发现你挺会玩儿的嘛,你觉得还要做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他的手指擦过宁致远的唇,轻轻一抹,一沾即走。原来他是高手。宁致远想。
他与安逸尘从未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战斗过。
刺杀酒井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一双战友,不是一双恋人。后来他们成了一双恋人,却不是一双战友。
现在,他们第一次,变成了一双战友,一双恋人。
我们要做什么?并肩,执枪,杀伐,决断,把我的后背交给你?是的,是这样的。
宁致远忽然兴奋了,他兴奋极了。他站在安逸尘面前,觉得呼吸都要发烫了。“现在等在这里,用简易雷达发出干扰信号,等对方自乱阵脚。”
安逸尘依旧笑:“这么自信对方只会攻不会守?”
宁致远也笑:“红军如果进攻,是对的,可是会被我们收拾地很惨;如果不进攻,更惨,五个团守着一个指挥部,你完事儿会骂他们吧。”
“岂止是骂,”安逸尘看着小机动部队已经徐徐拉上东面的制高点,饶有兴趣,“我会考虑考虑罚的措施了。”
他们慢慢地跟过去,钻进一片小树林。宁致远活泼泼地跳在安逸尘身边,问他:“有没有想过组建一个特种作战部队?”
他漫不经心说出了安逸尘筹划已久的事情。
可是安逸尘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宁致远也转眼就忘了——他和安逸尘说话,一向不怎么过脑子。
那天演习,344旅旅长安逸尘带着一个叫宁致远的人,并入了只有一个特务团和小机动部队的蓝军,却在最后花了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就掀掉了红军的指挥部。
指挥部长官看着身边的副官震惊极了,因为他的副官呲着牙笑得很开心:“团长,”他说,“对不住了,其实我是蓝军的人。”
总结一:“叛徒”和“汉奸”是最危险的。
潜伏在宁致远身边的一个小战士,他在草丛里趴了整整四个小时,一动不动,想找机会抹脖子,可是被安逸尘发现了。安逸尘对着树干敲了敲,宁致远看到摩斯电码在说:小心后面。
装不知道总是可以的。
宁致远笑了笑,顺着安逸尘的手势直接扑了过去,揪出了一个满身是土的人。“不要出声,”宁致远手中的刀背顶着那个人的喉咙,“按照演习规定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要是大叫,我就揍你。”
小战士不管,他叫道:“来……”来人两个字还没喊出来,他就被宁致远打昏了。宁致远对着安逸尘龇牙咧嘴:“我就知道你手下的兔崽子没有一个会听话,规定在这里就是个蛋。”
安逸尘竖大拇指:“聪明。”
总结二:永远不要相信你的敌人会随着你的想法走。
宁致远跟着安逸尘穿梭在树丛和黄土之间,他紧紧跟着安逸尘的呼吸。安逸尘忽然停下了。
“Titan,”他忽然叫他,“分头。你从西边过去,把他们的团长给我拿下。”
“谁?”宁致远问。
“你一定会知道的。”安逸尘冲着他笑了笑,匆匆转过身从东面潜了过去。他像一只灵活矫健的豹,腾身挪步轻巧而精确,他已经不见了。
你真是太放心我了。
宁致远默默鄙视了一下安逸尘,也迅速转身从西边窜了过去。
他跑得飞快,身上的大衣有些碍事,随手一脱直接扔到了断崖下面。毁尸灭迹要彻底。风吹起了宁致远的发,他柔软的头发擦过自己的额头,露出他黑而秀的眉毛。
他的眼睛更黑。
宁致远在奔跑中呼出白色的雾气,冬日里的冰凉空气让他的肺并不是很舒适,他迅速调整自己,用鼻子去呼吸,尽可能温暖一下空气,再把它们吞到肺里。这座山崖的背面是红军的指挥中心,要摧毁它必须先绕过这座山梁。山梁驻守的5、6团部应该在这里。
团部不能出去打,因为会暴露。没有人会把指挥中心架空。
可这是安逸尘的部队,宁致远不敢打包票。
他只能迅速穿过嘈杂的石子路,看见了几个拿着枪的战士。宁致远没有犹豫,他走过去先捂住一个人的嘴从后面拖了过去。
小战士睁大眼睛看着他,居然是天乐。“不要说话,”宁致远咬着牙低声提醒他,“你已经死了。”
“我没有。”天乐说。
“好吧,”宁致远不想和他争,“我问你,你们团部有没有拉到山下去?我听见枪炮声了。”
“你不是说我死了。”天乐小声说。
“你不是说你没死!”宁致远一阵心烦,“我打你了啊。”
“我死了。”天乐一闭眼一歪头,不说话了。
“好好死,”宁致远都快跳起来了,“我自己看看去。”
这种游戏都是宁致远在中央军校的时候玩剩下的,他不想浪费时间了。他站起来,眼前忽然发黑了。
黑色的底子上飘过流水一样的线条和光斑,短短一瞬间,他的眼睛重新回复了视觉。他趔趄了一下扶住了身边的老槐树。
天乐睁开了眼睛,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没事,”宁致远缓了缓,伸手擦了擦刚才一瞬间冒出来的额头上的冷汗,“可能起猛了,有点晕。没事。”
宁致远后来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想起在延安的自己,想起在安逸尘身边的自己,他都觉得自己勇敢地不像话。
那不是以前那种绝望的勇敢,是一种实打实的勇敢。勇敢到让安逸尘心疼。
宁致远绑着独立5团的团长出现在安逸尘面前的时候,安逸尘正和6团的团长喝酒。高粱酒盛了一大碗,咕嘟咕嘟就灌下去。
安逸尘毫无意外地醉了。
一个近乎毫无破绽的人,这辈子的死穴大概就是宁致远和酒了。
安逸尘紧紧抱着宁致远对着6团团长说:“看见没?看见没?宁致远。”
6团长和宁致远把安逸尘架到屋子里搁到炕上,宁致远给他倒一杯水,有点担心地坐在他身边。
“他一直这样?”宁致远问。
“哪儿啊,”6团长回答他,“从来不这样,我觉得他今天就是高兴。”
高兴什么呢?宁致远用手指描过他的腮线,不由地微微笑了。他觉得安逸尘和他高兴的,恐怕是同一件事。
演习结束的时候,安逸尘还在睡。
大家聚在一起点了几堆篝火。一群人聚在一起,笑闹着开始唱歌了。他们都很年轻,很活泼。
“但是
中华民族的儿女啊,
谁愿意像猪羊一般,
任人宰割!
我们抱定必死的决心,
保卫黄河,
保卫华北,
保卫全中国!”有人站起来朗诵了几句诗,他站在篝火面前,篝火把他年轻的脸庞照亮。他的语调慷慨而激昂,他握紧了拳头,拳头最后挥了起来,他说,“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无数年轻的声音像约好一般开始唱: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梁熟了。
万山丛中,
抗日英雄真不少。”
《黄河大合唱》。这是什么歌?这是中华儿女的赞歌!宁致远胸中的热血被这恢弘铿锵的曲调激发了,他不由自主开始跟着唱:
“青纱帐里,
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长矛,
保卫家乡。”
大家都激动了,无数的声音汇成了巨大的洪流,如同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宁致远的神思。大家在唱:
“保卫黄河,
保卫华北,
保卫全中国!”
这支部队……宁致远在篝火面前心绪开始翻滚,这支年轻而可怕的部队……中国共产党,到底是什么?它到底要做什么?它会做什么,能做什么?
从梦中醒来的安逸尘靠着门框看着大家,看着宁致远被篝火映红的脸庞和他亮亮的眼睛。
Schönheit,美,无与伦比。
安逸尘走过去,把人群中的宁致远拉了起来。
大家看着安逸尘起哄:“旅长你不是能喝一斤么,怎么一碗倒啊我听说。”
安逸尘挥手让他们消停点儿,问宁致远:“大衣呢?”
扔掉了。宁致远没来得及回答他:“你头疼吗?我每次喝了酒醒来都头疼……”
宁致远忽然不说话了。
安逸尘敞开他的大衣的两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宁致远拥进了怀中。宁致远的下巴搁在安逸尘的肩窝,安逸尘的温暖一点一点传到他的身上,很快就变成了燎原的烈火,烧断了他的神经。
他在他的战士面前拥抱我了。
宁致远忽然想落泪,但他没有。他伸出手,同样拥抱了安逸尘。
你别再放开我,你要是再放开我,我就只能走火入魔。宁致远这么想着,把通红的鼻尖埋在了安逸尘的肩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大家就这么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拥抱在温暖的篝火面前。仿佛站成了雕塑,站成了永久。
《双十协定》之后国民党背弃协定,向华北、东北、华东、华中各解放区发动进攻。1945年11月25日,云南爆发“一二·一”运动,反内战,争民主,彼时宁致远和安逸尘坐在延安的空旷地面上,篝火面前,安逸尘问他的战士:“你们服不服?”
“服。”黑子说。他们有见过打仗比安逸尘还随意的人。
“服,”天乐说,“我觉得一个人拿下我们团长还是很厉害的。”
“服。”用雷达太厉害了,那个圆脸的小战士心痒了,“你能不能教教我?”
安逸尘与宁致远都接受过特种作战训练,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当然有投机取巧的成份在,但是特务团和机动部队的分配确实是重中之重。
有人不敢和宁致远说话,只好悄悄看着他。
安逸尘听他们七嘴八舌,再问:“你们说,他是谁?”
“宁致远。”
“抗日英雄。”
“以后住在延安的,一起解放全中国?”
又是七嘴八舌。
“你们都错了。”安逸尘笑了,他的笑声随着篝火,跳到了冰凉的空气里。他侧着脸看着宁致远,“他是我的宁致远。”
其实天乐挺郁闷。因为他很久以后想到了安逸尘这句自大狂妄的话,他也终于想到了反驳的话。
“这是我队长!”可以这么说。
但当时的天乐也只能对着安逸尘瞪眼睛,觉得安逸尘自大到不行。
上海最终还是晚了一天。宁致远在所有的人都散了之后又钻进了安逸尘的怀里。他居然不想离开延安了。
他问安逸尘:“我们不去行不行?”
安逸尘摸摸他的耳朵,不说话。宁致远了解地叹了口气。
延安,延安。
【下章预告】
“不可能,我不可能回来。”
“可能。”
ps.一抬头,居然三点多了。珍惜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