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好忙了,最近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水生正在折被子的时候,安逸尘来了。外面还黑着,天还没亮。整个村庄还在沉睡。
水生“咦”了一声,笑他:“睡醒了?我当你睡不醒了。”
安逸尘笑笑,坐在了炕上,盯着水生问:“我走的这几天,宁致远怎么了?”
水生一下子噎住了。
“没怎么呀……”水生把折好的被子又抖开了,“吃了没,要不你再睡睡,远子呢?”
安逸尘原本带些笑颜的嘴角沉下去了。“生子,”安逸尘说,“你是不了解我还是不了解宁致远?”他一动不动坐在炕上,盯着水生。“宁致远有事瞒着我,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如果有人知道,那这个人只能是你。”
水生犹豫着也坐下了。
安逸尘没耐心了,他对陈星,对水生,对着他这帮过了命的兄弟,他一向没什么太多的耐心。因为他们懂他。
“宁致远不会说,所以我才来直接问你,你是不是要我亲自去问他?”
“唉,”水生下下狠心,“远子不让我告诉你!你走的几天,他受了好大的委屈。”
宁致远受了好大的委屈。
如果没事,他不会莫名其妙跑到分豁岔。那是自己第一说爱他的地方,他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他就会往那里跑。
安逸尘回来的时候在家里兜了一圈没找到人,二虎子说可能宁致远去水生那里了,可以去找找。安逸尘想了想,让二虎子去了水生那里,自己冒着风雪上了分豁岔。
他果然在那里。
一个人站在那里。
安逸尘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宁致远在他面前,就像是完全透明的。他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脏,他的脉络,他的血液,他的一切。
他瞒不过自己,不论是开心,难过,还是别的什么,他永远瞒不过自己。
他不说,那就不问。可是安逸尘不会放任,所以他来找水生。
水生说:你走的几天,他受了好大的委屈。
安逸尘无意识地掐住了手心。他想象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宁致远受委屈。
“你走的那天远子不是在我这里吗,”水生豁出去了,“你刚走,有人给你说媒来了。”
“说媒?”安逸尘愣了。
“啊,”水生拍桌子,“找我给你搭线呢,说了好一顿,远子全部听去了。”
“他不会在乎这件事,”安逸尘想了想,“到底怎么了?”
水生跳下炕去倒水喝,磕磕巴巴道:“尘子,你知道的,我们都理解你,理解你和致远,我和陈星,二虎子,老赵,常德,我们这么多人都是看着你们一起过来的,我们都理解你们……”
安逸尘明白了。
他笑了笑。有人不理解,有人为这件事,趁着自己不在,去找宁致远麻烦了。他们做了什么?打了他?骂了难听的脏话?还是做了别的什么过分的事?
安逸尘坐了很久,久到水生都害怕了,他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去看安逸尘:“尘子你没事吧你……”
“没事。”安逸尘抬起头看了看门外,天都已经亮了。“是谁起的头?”他问。
“你……你别,”水生为难了,“乡亲们也没做什么,就几个小伙子,就那几个刺儿头,你知道的,他们心直口快,本性又不坏,我骂他们了。”
“我问你谁起的头。”安逸尘再问。
“邢添。”水生立马就说了,他觉得再不说安逸尘就真的生气了。
“邢添,”安逸尘想了想,“邢晏的弟弟?”
“是。”
安逸尘跳下炕去,随手拍了拍裤子。“好,”安逸尘说,“我知道了。”
水生拉住了安逸尘,急了。“别乱来啊尘子,咱们有纪律,不能和老百姓闹不愉快。”
“你放开,”安逸尘皱着眉甩开水生的手,“我有分寸。”
水生看着安逸尘的背影有点心慌,但是他也觉得有必要让安逸尘收拾收拾邢添那几个愣头青。
安逸尘去开会前脚走,邢添他们后脚就去了宁致远和安逸尘的家。一大筐煤被他们倒在了院门口。
“呸,”邢添骂,“天杀的国民党,天杀的反动派!有什么资格来延安?安大哥是个好人,怎么会摊上你这种人!二姨子,有病!”
二姨子是骂人的脏话了,水生听得直起鸡皮疙瘩。
“邢添你找抽呢?”水生跨了一步推了邢添,“你才是有病吧,莫名其妙这是干什么!”
“水生哥!”邢添也急了,“你还护着这个反动派?我爹,我娘,他们哪一个是被日本人杀的?我哥哥的命,是差点被日本人要的吗?”邢添说着话,转身拍了拍身后的少年的肩膀,“白杨的爹,哥哥,还有这里这么多人的亲人!”邢添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们都是被国名党害的!现在好不容易走了日本人,他们还要打内战,他们哪里有好东西!”
“区别对待会不会,”水生揪住了邢添的领子把他往外搡了一把,“国名党还说我们青面獠牙是赤匪呢,我们是不是!”
“这不一样,”邢添赤红着眼睛朝宁致远瞪过去,“他把安大哥迷得晕头转向。安大哥是好人,他……他恶心!他就是个二姨子!”
“邢添!”水生又听见了这个二姨子,他都替宁致远不值。他见过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的宁致远,他见过一夜白头的安逸尘。他见过两个交付了灵魂的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描述。他只觉得这些话语像一枚尖利的针狠狠扎在了他的心上,他无法想象如果听到这些话的人是安逸尘,会有什么结果。他只想替安逸尘揍邢添,所以他扬起了拳头。
他的拳头被宁致远抓住了。
宁致远冷静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他盯住了邢添。
邢添本来像一头发了狂的小野牛,可是他被宁致远的目光吓住了。他看着宁致远,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看什么看!”邢添往后退了一步,“我说错你什么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宁致远忽然笑了。他偏了偏头,然后问邢添:“你把煤倒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你还要脸吗,”邢添骂他,“这是豆子的家,我听说你把豆子一家都害死了。你有什么脸说这是你的家。”
“邢添,”水生真的动气了,他的花梨也死在那一场灾难里,安逸尘和宁致远因为那一场灾难在新婚第二天整整分开了四年,这是他们共同的伤痛,“你看见了吗,你知道什么?那天你在打谷场吗,你知道陈星怎么死的吗!”
“陈星哥……”邢添的眼泪真的出来了,“陈星哥和安大哥都救过我的命,我们一起那么久,他死了我不难过吗?”
“你逻辑有问题。”宁致远忽然说。“你今天跑到这里来说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是有联系的。”
水生愣了。
邢添也愣了。他没想到宁致远忽然和他谈起了逻辑。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等你逻辑清晰一点,我们再谈。”他说完进了屋,对水生道:“生子你和他们聊,聊完就走吧。”
邢添还想说什么,被水生瞪了回去。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转头骂几个同来的人:“娘的都哑巴了,说两句啊,背后不是挺能说的吗。”
宁致远一个人在窑洞里呆了良久,水生进来的时候,他在发呆。水生小心翼翼坐到了他对面,思忖着要怎么开口。
“煤难得,”宁致远忽然说,“安逸尘应该是走之前和他们打了招呼,他怕我冷,所以要邢添他们送些煤来给我。”
“应该是……”水生被他搞懵了,“有可能。”
宁致远忽然看着他笑起来了。“生子你怎么了,一副我剥了你干粮的表情。”
“致远……”水生觉得难开口。他不是宁致远,他也觉得伤心。他替宁致远伤心。居然有人会来质疑宁致远和安逸尘的感情,连他都觉得无法忍受。“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唉。”水生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宁致远眨了眨眼,“他们和当年的二虎子一样。他们迟早会明白的。”
你别难过。
水生到了也没说出这句话来。他看宁致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略略放心了些,和宁致远一起把邢添他们倒在门口的煤捡起来,再搬回屋里。他教宁致远架了火,看他成功烧了一壶水,才放心回家了。
“把窗户开一点儿,晚上睡觉别让煤烟打了。”水生嘱咐他。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宁致远笑着赶他走。
水生走了。他走了一半又返回去,终归是不太放心。他一直对当初的宁致远假死事件心有余悸,他不敢设想如果宁致远再出点什么事,安逸尘会怎么样。
宁致远在发呆。
水生走的时候他什么样,现在就还什么样。他呆呆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高大的杏树,看着杏树上的秋千架。
水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了老久,水生也无法看到宁致远的世界里去,他只好再次回头,走了。宁致远嘴上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其他的行为,可是水生就是觉得他受了好大的委屈。他还不让水生告诉安逸尘。
“安逸尘是旅长,”宁致远认真道,“这里都是他的朋友,他要受乡亲们的爱戴。别因为我,给他找不痛快。”
本来这事就可以烂到肚子里,可是安逸尘寻上门来了。
那就说了吧。水生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想了半天,回去折被子去了。邢添你自求多福。
安逸尘找到邢添的时候,邢添正把两只大箩筐绑在驴子的鞍上。他看见安逸尘,打了个招呼:“安大哥。”
“这么早,去拉煤?”安逸尘走进去,摸了摸驴子的脖子,“上次那些煤,我还没谢谢你,辛苦了。”
“安大哥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邢添笑了。他露出一只虎牙来,看起来挺可爱,“你客气啥。”
“你哥让我替他给你带了些钱。”安逸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他年三十回来,大概也就不到两个月了,他让你给张婶子送去点,帮衬着置办点东西好过年。”
“好嘞,”邢添小心翼翼把钱收好,“我哥还好吗?”
“皮着呢,”安逸尘笑了,“周扒皮天天收拾他。”
“哈哈,”邢添笑起来,“我还真想他了,他身体好就行。”
“他挂念你,”安逸尘说,“还说要跟我一起回来,可惜那边跑不开。”
安逸尘接过邢添手里的缰绳,牵着驴慢慢往外走,邢添跟着他。“你哥可能会有军功章,”安逸尘说,“抗日他有功。”
“是吗,”邢添有些惊喜,“军功章有我的一半。”
“对的,”安逸尘笑了,“有你一半。”他说完顿了顿,问邢添:“你听没听过死亡驼峰?”
“听过,”邢添想了想,“最难过的空军作战区域。”
“啊,”安逸尘点了点头,“九九空难你知道吗?”
“知道。”邢添皱住了眉头。
“上海的任务是我去完成的,我走之后所有的事你哥都可以帮我打理,你知道吗。”
“知道。”邢添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我是不是个抗日的?”安逸尘问。
“安大哥……”邢添站住了。
“我以前是不是国民党?”安逸尘再问。
“……”邢添不说话了。
“我们何必划得这么清?”安逸尘也站住了。他看着邢添的眼睛,把缰绳递到了他手里,“我喜欢宁致远,和你水生哥喜欢花梨没有任何两样,和你喜欢云儿姑娘也没有任何两样。”
邢添把缰绳抓住了。
“死亡驼峰宁致远独自飞了两回,每一次都差点回不来。”安逸尘平静地看着他,“九九空袭的时候是他救了大部分的民众和领事馆,自己被炸进了医院上了国民党的讣告单。”安逸尘把这些陈年旧事挖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宁致远所有的事都像是刀刻在了他心上,他一丝一毫也忘不了。“河南大饥荒的时候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当卖了托人带过去,破密码的时候差点被军统秘密杀害。”安逸尘说不下去了,他只是拍了拍邢添的肩膀。“去吧,”他说,“邢添,没有第二次。你记着我说的。”
邢添出了一身冷汗。
他牵着缰绳没敢回头,走了。
安逸尘的眼里有冰冷的杀机,他不敢看。
安逸尘看着邢添走远,转身回去了。他回去的时候正碰上宁致远哈哈大笑着跑在水生家的院子里兜圈圈,二虎子在他后面气急败坏地追赶。
“啊——”二虎子大声吼,“宁致远站住!”
宁致远笑得很大声,他气都喘不匀了,可是他还是在笑,边笑边喊:“二虎子你愣了吧,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猜不对。”
安逸尘看着他,看着看着也笑了。他问黑着线站在一边的水生:“这是怎么了。”
水生继续黑着线:“尘子你说这俩是不是傻。”
安逸尘一听更觉得可笑了:“致远说什么问题了?”
“他问一群人赛跑,要是你追上第二名,你是第几名。”水生重复了一下宁致远莫名其妙的问题。
“第二。”安逸尘说。
“二虎子说第一。”水生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然后他一伸手指着院子里追得停不下来的两个人,“就这样了。”
安逸尘扶着墙笑了半天,然后冲着宁致远招了招手。宁致远看见他了,直接冲了过来。二虎子累得直喘气,追了几圈都没追上,不追了。宁致远冲过来把安逸尘撞了个趔趄,然后他趴在安逸尘胳膊上就笑瘫了,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
“你闹,”安逸尘小声道,“闹够没。”说着屈起手指弹去他笑出来的眼泪。
“嗯。”宁致远说着,站直了身子。
“宁致远,”安逸尘忽然叫他,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有几只小鸡从围墙边悠悠踱着步子走过来,天高地远,太阳好极了。通通透透,干干净净。它慷慨地盖住了宁致远和安逸尘的身子,“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就容易瞎猜,猜中了还好,猜不中就容易出事,你知道没?”
“好吧。”宁致远看着他,忽然笑了。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勃朗宁。枪托已经变得漆蓝,闪着哑哑的光。是安逸尘的配枪,很多年前那是他自己的配枪。
“以后谁再撒野撒到家门口来,别废话,直接毙了,有什么事我来扛。”安逸尘说着,也笑了,他笑着把宁致远的头发抓了满手。他轻轻拽着宁致远的头发警告他,“你听见没?”
“我从来不觉得我配不上你,”宁致远忽然说,“我觉得我配得上。”
“啊。”安逸尘答应一声,放开了他,指着旁边的水生问他:“你还不进屋?”
水生呼啦一下就闪屋里去了。院子里的二虎子早就没影儿了。
“哈哈。”宁致远忍不住笑了,“生子要被你欺负死了。”
“我觉得我也配得上。”安逸尘说着,把宁致远的手悄悄抓住了。“我这些年这么拼命,就为了配你。”
“行。”宁致远开心了。“元元家有一封信,我要去看看,然后帮他们写回信。一起吧。”
【下章预告】
“你说谁?”
“文世轩。”
“……开玩笑吧。”
————
ps.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