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保护,就不用自我保护。”
陈霆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和老爷子说话。他们刚刚谈到一个他们从来没谈论过的问题。陈霆在问:“我的手机被你动过手脚了?”
他前一段时间一直接不到电话。要不是柯柯,他实在想不到他的手机有问题这件事情。
老爷子不说话。他挑了挑眉毛,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了。“我才从医院出来,身体也不是很好,你跑出去那么久,这才一见面,就不能开口问问我到底怎么样,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要不然呢,”陈霆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怜悯的表情,“父亲,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他缓缓地把自己的目光烙在了他父亲的脸上。
“您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妈妈?”
“……你一个孩子,问这些干什么。”
“真遗憾,父亲,”陈霆说,“我今年二十六岁了,我真的不是个孩子了。”他的话语有一点点奇怪的恳求和希翼,“如果您爱过我妈妈,您就该明白我对项允超的感情。”
陈霆的话又激怒了他的父亲。老爷子的手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动了,杯盖掉在桌上不停地转动,很久之后才从颤动之中停下来。
“阿霆,”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老爷子阴沉着面容,说话语气很不好。“我真的不怕告诉你,那个项允超,我真的讨厌极了。”
陈霆没有说话,他很失望。
所以他的表情也就随着变了,他满脸失望,看着他的父亲。
他们沉默。
手机忽然响了。
陈霆略略沉吟一下,接了起来。
接着他就迅速站了起来,连他的脸色也苍白了起来。“你帮我拖一拖,能拖多久是多久,”陈霆说,他的声音惊慌失措可是又有沉重的余音坠下去,“我马上回来!”
老爷子问他:“又是那个项允超?”
陈霆看着父亲。“我走了,”他说,“不会再回来了。”
项允超和陈霆告别。他在机场送他。陈霆什么都没带,他赤手空拳站在机场的送机大厅,看着项允超一绺可爱地翘起来的头发。
“我很快就回来。”陈霆说,“然后我带你去见妈妈。”
项允超没穿西装,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小夹克,有一只帽子倒扣在他的头上,帽檐磕在后面,那一绺调皮的头发就从帽子的边沿翘出来,让陈霆看得心痒痒的。
“抱一个再走。”陈霆说着,张开了双手。
项允超笑着退了一步。
“再说吧,”他说,“回来再抱。”
陈霆也笑了,他点点头。
他看了看时间,说:“我走了。”
项允超说:“去吧。”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霆,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陈霆的身上。他的手揣在兜里,指甲已经快要掐破自己的手掌了。
陈霆忽然觉得不太放心。他把已经戴上的墨镜拿下来,确保自己能够看清项允超的表情。
“我就去几天,很快的,没事。”陈霆说。
项允超笑一笑。“我知道了。”他说。
“你不要乱来啊。”陈霆笑起来,白白的牙齿露出来,“等我回来,见完妈妈我就带你去领证儿,这个事必须定下来了。然后咱们办个婚礼。是大办还是小办,都随你的心意行不行?”陈霆说着,随手撩了撩项允超的刘海,然后摸了摸他的左耳。
那枚耳钉闪闪发亮,引得陈霆没忍住,探过身去重重吻了一下。
项允超兜里的手忽然放松了一些,他听着这些话,有些痴迷地点了点头:“好,好。”他说,“很快就回来,你说的啊。我研究研究,有什么人可以请。”
陈霆重新把墨镜带上。他的墨镜一戴上,那种面对着项允超时候的迁就和温柔就全部不见了,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了。
他才一转身,就有几个黑衣的人悄无声息跟在了他身后。有人低声道:“霆哥请。”
项允超说不喜欢他对别人笑。
那就不笑了。
反正除了项允超,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他笑出来。
就这样吧。
陈霆没有再回头,再回头就走不了了。他听着耳边的话,略略点个头,大步走进去。
项允超也迅速扭头了。
他走得很快,走出送机大厅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外面正好落了一点点雨。他把车倒出来,慢慢往家开。
T城陈霆曾经住过的那间房子被他们买下来了,重新装修了一下,作为他们的家,项允超很喜欢。
他慢慢开着车,随手把音乐打开了。开了音乐不久,他忽然有些耳鸣。项允超只好把车靠边停下来。缓了缓,喝了点水。在驾驶座上怔了半天,他伸开手看一看,手心真的被他掐出了深浅不一的小血坑,怪不得疼。
他瞥了两眼,有些憎恶似的闭了闭眼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接着居然开始疼了,他只能再喝两口水。
胃疼是项允超的老毛病,所以陈霆会经常带着胃药。在他的包里,车里,屋子里,随处,随时随地,只要是项允超能想象到的地方,通常就会有胃药备着。
项允超摸了摸方向盘。奔驰G55,陈霆的车。他忽然开始翻储物盒,翻了两下,他成功地找到了一盒胃药。
项允超笑了。他取出一片来,随手丢进了嘴里,发苦的药片被他细白的牙齿咬得粉碎,黄连一般的苦叫嚣着爬上他的味蕾。可是他没有感觉到,他只感觉到让他心动的甜,一点一点,缓慢地经过他的喉咙,再通过食道,温暖地呆在了他的胃里。
他的胃被同样地温暖,好像很快就不疼了。
车终于又开出去了,开得很快,不再缓慢地看过所有的风景。风景被它拉成直线,然后迅速抛出去了。能跟上他的,只有风。
项允超回家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胃里方才是隐隐作痛,现在有些火烧火燎的。可是他倒是蛮开心。
他先抽开暖气,然后洗了澡换了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暖和了。他看了看屋外的灯火,把窗帘拉起来,心里觉得这个冬天说不定T城会下雪,然后他脱掉鞋子,光着脚进了书房。
项允超拧亮台灯,揉了揉眼睛,铺出一张纸。
等我回来,见完妈妈我就带你去领证儿,这是不能再拖了。然后咱们办个婚礼。是大办还是小办,都随你的心意行不行?
他一想到这句话,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在纸上划了两道。是蓝色的芯。
如果要办婚礼……一定要在礼堂摆上满天星。陈霆可以在西装的口袋里别一枝红艳艳的石榴花。倒是请谁来呢?项允超想。他想了很久。
他所有的兴奋都慢慢不见了。他找不到可以邀请的人。项生?不行;项允杰和王雪寒?不行;孔心洁?不行;宋柯?也不行;徐路,不行……
那就不请了。
他这么想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一抬头,看见了陈霆粘在他书柜上的小纸条。
“早点睡,我知道你还没睡!”
项允超忘记打电话了。他把那张小纸条撕下来,觉得开心极了。
他本来打算要吃点东西,可是算了吧。他把小纸条平平整整撕下来,哼着奇怪的小调睡觉去了。
项允超很快就睡着了。
他枕在陈霆平日里枕着的枕头上,很快就跌进梦乡里去了。
项允超觉得很安全。那种安全感让他轻松而愉悦,所以在公司的时候徐路忍不住问他:“老板,今天很高兴?”
项允超点头。
徐路再问:“好吧,陈先生呢,他今天会来接你吗?”
项允超从文件里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徐路:“他出去啦,很快会回来的。徐路,我说,要是我们办个婚礼,你会不会来?”
“我?”徐路笑了,“我会准备很大的红包,就算你和陈先生看不上,我也得来啊。”
“好了,”项允超说着,也笑了,“就算是你不包红包,我也会叫你来的。”
徐路倒是一直记着这句话呢,这也是徐路的遗憾,很多年之后,他每每想起这个早晨,想起他和项允超的谈话,想起项允超说起陈霆时候的笑脸,他都会觉得不真实,觉得时间已经流淌了几个世纪,久到他的思想已经在时间的河里逆行起来了,一点一滴地流走,流走。
他们的婚礼到底有没有办,他们究竟有没有在一起,他们最后还是不是相爱?徐路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天的项允超,就像是一个被软软的阳光照耀着的人,他从厚厚的文件堆里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
他是个很好的人。徐路想。幸亏有个同样很好的人爱着他。徐路想起当年刚毕业的时候,他在找工作。面试的时候项允超看着他的眉有些惊诧,然后项允超问:本科毕业?
徐路回答:是的。
项允超再问:理由呢?
徐路回答:我聪明,而且可以学。你不会失望,不会因为我办事不牢靠生气。
他果然聪明。他知道项允超问他的是凭什么录取他的理由。
项允超笑了。你的眉毛挺好看的。他说完,把应聘者们的资料都推到了一边。他站起身来懒懒地整了整领带。就你了,明天收拾一下来上班吧。他说。
徐路跟着项允超的时间并不久,甚至可以说短。当时比徐路优秀学历比徐路高很多的人都没有被录取,只有徐路。
大家都说徐路走了狗屎运。徐路心里一阵呵呵。他有实力,有脑子,还有热情,凭什么说自己走了狗屎运啊?
可是后来,徐路第一次见到陈霆,他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是走了狗屎运。
他和陈霆有一双很相似的眉。
项允超当时看着他,不,准确地是看着他的眉,说,你的眉毛挺好看的。
可无论如何,徐路都一直跟着项允超。他发现项允超很聪明而且很低调。所有的工作都是项允超暗中操作,比起那个趾高气昂而且假装很谦和的项家大公子,反倒是项允超更有做大事的样子。
他总是慢慢地把一切消化,把一切都提上日程。他不动声色又雷厉风行。所以当项允超让他帮自己走账的时候,徐路一点都没有惊讶。
他唯一惊讶的,只有一个。
就是陈霆居然可以给项允超带来如此大的精神波动。项允超在陈霆出现之前,连脾气都不怎么发。他只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有点阴沉,面对外人的时候,他就又会表现出一种和善与亲近。徐路原本以为他天性如此,所以不以为意。这世上,大抵所有的商人都是差不多的。
可是徐路发现自己错了。陈霆出现之后,项允超就像个疯子一样,有时候又像个孩子,他时而焦虑,时而放心,兜兜转转的情绪让徐路觉得异常惊诧。
那一天项允超自己在办公室摔了东西,徐路坐在外面当然是知道的。项允超和他接完内线之后,里面就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徐路除了叹气还有些害怕。
他没有见过如此暴躁的项允超。
他还莫名其妙问自己:刚才是谁在敲我办公室的门。
没有人。
徐路回答的时候很冷静,可是他的内心一点都不冷静。
项允超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很不好,徐路只好提醒他:老板,要人送你吗?
项允超拒绝了。他拒绝的方式是一言不发。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把所有的问话摔在了门内。
徐路只好由他去。可是工作还没有结束,就又接到了项允超的电话,让自己招人去接他。大家都下班了,徐路只能自己去。
说自己是一个人的项允超站在一个男人面前。
不应该他们站在一起。一件牛仔服搭在他们的头顶,项允超的身子殷切地向那个人靠过去,控制不住的情感让他整个人脆弱又深沉。
徐路把伞撑开的同时,项允超把衣服掀开摔了出去。徐路第一次看见了陈霆,还有陈霆的眉。
陈霆皱着眉看着项允超,他的五官生动而立体,可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的,还是他的眉。他那种痛惜而甜暖的目光让徐路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他撑起黑色的伞,把陈霆挡在伞外。
项允超的情绪自那一夜起,便是波澜起伏,让徐路毫无招架之力。以前……以前从来没有过。
项允超在所有的工作面前,用极高的效率解决这些事,一方面他又不停地头痛,让自己一次又一次陪着他去奇怪的地方。他睡着在车上的时候,嘴里嘟囔着的名字徐路终于听清了。
陈霆,陈霆。
原来那个男人,叫陈霆。
项允超觉得陈霆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看着面前的电子钟一秒一秒地变换着,觉得胃又痛了起来。
徐路接通了内线:“老板,有人找你,没有预约,他说他叫宋柯。”
宋柯。
项允超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很遥远,他只好说:“让他进来吧。”
一颗行星掉进黑洞之后,会被黑洞撕扯,碎裂,然后出现亮眼的光带,就像一条缩小版的银河。可能有人能看见,也可能有人看不见。项允超看不见,他只看见了黑洞,却没有看见被撕碎的行星。
宋柯的话还在耳边,让项允超觉得有些恍惚。
“你真的不关心一下心洁吗?”他问,“心洁生活得好不好,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不想。”项允超说。“我不喜欢她,她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宋柯没想到他这么直接。“那陈霆呢?”宋柯忽然问,“你不关心陈霆过得好不好吗?”
“他挺好的……”项允超一说起陈霆,就有些迷糊。他站起身来走了几圈,忽然问宋柯:“我和阿霆办个婚礼的话,你会来吗?”
“不会,”宋柯说,说得很大声,“你们该死得结婚去吧,你们会幸福吗?你们被诅咒了,你们注定不会有幸福!”
项允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算了,”他说,“我就不请你了。”
宋柯终于出去了。
项允超看着门口很久,然后转过身子去看窗外。
为什么忽然不恐高了呢,为什么他的办公室会在这么高的地方?
项允超站在那里,思考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他翻了翻万年历,发现陈霆已经走了一年了。
都这么久了。
他爬到窗户口去,再一次看见了手腕上的疤痕。太阳要出来了。跳一支舞吧,大衣的衣角就能开出美丽的花。
项允超迷迷糊糊往下看,他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行星,马上就要被巨大的黑洞撕扯,碎裂了。
陈霆还会回来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居然一点都不怕高了,这让他很开心。项允超从小就知道,只要有什么可以让他安心,他就不会怕了。
他竖起全身的刺面对每一个人。
陈霆出现之后他在陈霆面前变得温和而可爱。陈霆是他的黑洞。他是孤独的小行星。
你撕碎我吧。
他这么想。
陈霆冲进项允超的公司的时候,徐路都快疯了。他说话都不利索,对着陈霆道:“陈先生,陈先生……”
陈霆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奔上了安全通道,一口气到了十五楼。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项允超。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在看风景。听到推门声,他回过头,看了很久,笑了。
“阿霆……”他说着话,居然自己从窗台下来了,“我们可以请徐路。”他说。
他跌下来,一个踉跄,被赶过来的陈霆托住。陈霆喘息的时候胸膛也在起伏,让项允超异常安心。他伸出手掐住了陈霆的脖子。
“你再走,我就掐死你。”他的手用力,再用力,他瞪着眼睛下狠手去掐,一边掐一边从眼睛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我又等了你一年。”他说。
“我等了你好多年了,我还能有几个好多年?”
他忽然松开了手,垂下了头。
陈霆拼命咳嗽起来,但他依然紧紧抱着项允超。“小超,”他说,“我再也不走了。”
我绝对会好好留在这里,护着你,连时光都无法伤害你。
陈霆还没有时间把所有的事理一遍,他只能抱起项允超,对追上来的阿栋说:“叫医生,去我家。”他说完,低低又补充了一句,“我和小超的家。”阿栋看着他脖子上的指痕目瞪口呆。
徐路保证会帮项允超打理好公司。
陈霆立刻带着项允超回了尤亚。
不能再这么乱跑了,他们必须安顿下来。
————————————————
.ps小宝贝要治病了,阿霆在这事上,不会再惯着他了,我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