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青梅【十一】

宁致远到了也没去成谢晋元的追悼会。他被下了枪软禁起来,不能离开文公馆半步。

宁致远把能砸的都砸了,石英钟、玛瑙盘子、花瓶、大理石桌子、鱼缸、玻璃......各式各样的碎片聚集在地砖上,闪出颓丧的光。

“你们这帮没人性的混蛋,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刽子手!”宁致远通红着眼睛把壁柜里的水晶杯子全部杂碎在地上,“你们简直不可理喻,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文世轩看着暴怒的宁致远,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砸,也不去阻拦。

宁致远砸的是东西,可是碎掉仿佛是自己那装了一腔热血的心。

谢晋元的死让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仿佛都没了意义。他在本质上和谢晋元是一样的。谢晋元在炮火喧天的战场,自己在刀光剑影的暗巷,他们一个每次都要直面敌人的子弹,一个每次都要防着那没有方向的刀戟。

一步一步,走的都是血垫出来的崎岖的路。

胜利是黑暗中唯一可以照亮他们的灯塔。

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所有的付出,都是千辛万苦奔着那盏灯塔去的。

他们在黑暗里互相扶持,互相打气,他们相信青天白日旗的召唤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那鲜红的、跳动的心脏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们。

可是现在,可是今天。他的兄弟谢晋元,他为国捐躯的兄弟谢晋元被特务杀害了,他竟然没有权利去看他一眼。

宁致远觉得愤怒完全不足以表达他的内心。那是一种失望、委屈、不敢相信、无法接受......各种情绪混杂起来的复杂心情。

谢晋元是党国的人,可是他最后还是死在了上海。本来可以救他,本来可以救他!

宁致远随手推倒了一只巨大的花瓶,震耳欲聋的碎裂声让人耳膜发颤,他沉重地想:如果是安逸尘呢。谢晋元他们都不救,如果是安逸尘呢。他辛辛苦苦去爱的人,辛辛苦苦去守护的一切,就像一束抓不住的光,怎么握,都握不进手心。

愤怒变成悲怆袭来,宁致远忽然觉得浑身无力,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锋利的陶瓷碎片一下就刺进了他的膝盖。

文世轩扑上来扶住他,痛心疾首:“宁致远,你何必折磨你自己。你真的只是为了晋元才这样的吗?你还为了安逸尘!他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你怎么那么傻,你为什么要在戴先生面前说那样的话?晋元的死是意外,谁都不想,你是被安逸尘的感情烧昏了头了,你不是为了谢晋元!”

血很快染红了雪白的地砖。

“活该你们制不住一个汪精卫。”宁致远惨笑一声,“活该我爱不起一个安逸尘!”

文世轩语塞。

宁致远大病一场。

 

24号爱国将士谢晋元被害的噩耗传出,各界人士悲痛万分;25号前往送葬者达7万余众。任何危险也阻挡不住爱国同胞在马路上汇成的大洪流。他们拥进孤军营向他致敬,瞻视他的遗体,三天内共达二十五万人。

 

你们去,替我向他鞠躬;你们去,替我向他说对不起。

宁致远恹恹躺了三天,也不再问外界的消息。他只知道民众自发举行了追悼仪式,28号委员长发出通电嘉奖抗日英雄谢晋元。

“留驻孤军营中,为时三载以上;历受艰难,尚能坚韧不移,始终一致,保持我国民革命军人独立自强之人格。”

是啊,宁致远想。这并不是只有党国的军人才能办到。

换成自己,换成安逸尘,换成文世轩,甚至换成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

宁致远发现自己屋子里莫名其妙端来了一盘青梅,沾满露水,新鲜而可爱。一个一个圆滚滚,有些虎头虎脑。文世轩只好看着他叹气:“你不是喜欢梅子吗?我托好多人才买回来的。”

宁致远随手拿起一个,看了半晌,就又丢回去了。

他笑一笑,问文世轩:“世轩,这么些天了,我的枪能不能还给我?”

文世轩后悔自己不该开这个话头:“我说你,你的枪不是在学校的时候用惯了的勃朗宁吗?怎么忽然就成了M1911了。”

宁致远坐起身子低声道:“你过来。”

文世轩莫名其妙凑过去。

宁致远在他耳边忽然哈哈大笑:“你记错了。我一直拿的是这把,一直都是,现在,以后,都是。”

神经。

文世轩被吓了一跳,看他忽然笑起来,又实实在在没有个笑模样,只好安抚他:“快了,快了,我瞅机会,一定早点还给你。你知道我也为难。”

这个快了,一快就快到了五月底。

文世轩早出晚归,越来越憔悴,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宁致远倒是安安分分呆了一个多月,每天研究着怎么做定时炸弹——权当玩了,你不能不给我点娱乐吧。

这是宁致远对指导员说的话。

当初指导员过来,他闭门不见,最后看指导员实在是坚持,就让他进来了。指导员习惯性要说他两句,宁致远就顶了回去。不是那种孩子般的玩笑,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指导员到底还是被他气走了。

宁致远却难得有些开心了。他离开了战场,离开了安逸尘,甚至连文世轩都不怎么见得到了,这小小的恶作剧般的发泄,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愉悦。

他心满意足看着指导员摔门而去,低头继续去拨定时炸弹的指针。

再不把枪还给我,我就炸平你这文公馆。宁致远暗搓搓倒牙,想半天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晚上之后,文世轩也没有再回来了。

宁致远等了几天,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试着打电话给国防部办公楼,可是接电话的人总是一口咬定他们不知道文世轩参谋的去向。

“妈的,”宁致远不知道打了多少通,永远都是这个答案,心头无名火起忍不住骂街了,“大活人还能去哪里?死了也该有个尸首吧,信不信我来抄了你们参谋部!”

摔下电话宁致远心中愈发不安了。

文世轩没有理由不回家,更没有理由连续三天不回,而且还连一个口信没有带给自己。

安逸尘当初告诉自己的几句话,小心戴先生,保护世轩,究竟是什么意思。宁致远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他的神经紧绷起来。他从来没有进过文世轩的书房,可是今天他冲了进去。

书房不小,可是几个大书架把空间挤小了很多,一张书桌摆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窗户还是开着的,有风把桌上凌乱的纸张轻轻吹拂起来。宁致远仔细去看桌上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一些国防部的工作计划,以及一些文世轩写过的小随笔。

你倒风雅。宁致远收收桌上的纸张,看了两眼文世轩写的东西,嗤笑起来。一只落了锁的笔记本出现在他面前。

宁致远玩心大起,他随手把那只锁给戳开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四个字,一笔一划:永远忠诚。

胡乱表什么决心。宁致远撇撇嘴,再翻一翻。居然掉出来了一张旧旧的纸页,上面用极淡的笔迹写着几行字。宁致远仔细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

“党国自建党之初,育人无数。今国家风雨飘摇,我辈自当尽心报国。然党内人士竟有贪污受贿败坏党风之嫌,现列名单如下。”

一页纸,十七个名字。

戴先生的名字赫然在列。

“涉嫌通共卖党人士名单,现列如下。”

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通共卖党,好一个通共卖党!

宁致远握紧拳头,只觉得浑身发抖。只差一死表明的决心,这里变成了通共卖党!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凭什么要你们相信?

文世轩,你究竟,有没有拿我当过兄弟,你究竟有没有拿安逸尘当过兄弟!

冷静一点,宁致远对自己说,冷静一点。文世轩信不信自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究竟怎么样。

如果这份名单是真的,那么文世轩肯定厄运难逃。军统的领导者是戴先生,如果文世轩掌握了他贪污的罪证,那么文世轩必死无疑。

他已经三天没回来了,而且没有一点音信。

只要还活着,什么都有商量的余地。宁致远把那张名单誊写了一份,只誊了贪污受贿的名单,其余的看都没看,直接撕碎扔进了手边的鱼缸。

这边宁致远还在盼着文世轩能够回来,那边就有人敲响了文公馆的大门。参谋部派人来了,说文参谋长前几天偶遇共党异端分子袭击,不治身亡了,要宁致远去参加追悼会。

宁致远浑浑噩噩关了门,一下子坐倒在沙发上。

所有的一切都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遨游。可是一眨眼,就有黑色的大锤直砸在他的背上,把他从天堂一下子砸进了地狱。

谢晋元,文世轩。下一个是谁?

宁致远大口呼吸,觉得心口阻的难受,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安逸尘,你在哪里?我快撑不下去了,你究竟在哪里?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文世轩也是抗日的志士,可是竟然为了一份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单送了命,宁致远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丧心病狂。

好样的,好样的戴先生,好样的国民党。

青天白日旗终于在他心中缓缓落到了底。

 

宁致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指导员。指导员什么都没说,可是他的表情分明是什么都说了。

宁致远张了张嘴,最后只蹦出几个字来:“多谢党国栽培。”他说。

宁致远回到文公馆砸开了文世轩的保险柜——他没有花心思去开密码,是惊天动地砸开的,砸开之后取出了他的M1911.

赶在抄文公馆的人前面去了丽都舞厅。

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没法做。他要找到安逸尘,现在除了安逸尘,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依靠。

可是在这之前,他要靠自己。

 

灯火璀璨的丽都大厅,有人忽然拦在宁致远面前,客客气气道:“少校,戴先生请您过去一趟。”

宁致远顺从的笑一笑:“好的。”

 

陈星看见宁致远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分明看着宁致远被几个军统的人带走了,他正在着急这件事。

可是他刚刚换了衣服回到自己的住所,黑暗处就有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宁致远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更是黑成一团,有路灯浅浅的光晕搭在他的头发上,他开口只说了两个字:“陈星。”

陈星迅速将他扶到屋子里。宁致远的肩膀被刺了一刀,血流的有些多,但他整个人却是很精神的。

陈星只好帮他处理伤口,嘀咕:“你和逸尘真是够了,怎么都能伤了肩膀。”宁致远弹起来,他抓住陈星的肩膀说话都开始颠三倒四:“安逸尘受伤了?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陈星把他摁下来:“你别急。他没事的,一个月前的事了,早就没大碍了。”

宁致远慢慢叹了口气,肩膀也跟着塌下来了。

陈星的房子不大,很偏僻,只有他一个人住。宁致远裹了伤之后,自觉地窝在床上捧着杯子喝水,他边吹热气腾腾的开水边咳嗽,喝一口被烫着了,就自己嘟嘟囔囔骂自己一句,懊恼的表情看的陈星一阵乐。他对宁致远笑:“哎,宁致远,我发现你挺可爱的嘛,怪不得逸尘喜欢你啊。”

宁致远的耳朵变红了,他结结巴巴道:“啊.....这样啊.....”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就警惕地去看陈星,“你怎么知道的?还有,你为什么叫他逸尘啊?”

叫的够亲热啊。

陈星把桌上的茶杯翻过来,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我当然知道,你问问安逸尘,他身边的几个铁子谁不知道你。”他继续看着宁致远笑:“我就说,也不知道你叫他什么。安逸尘和我们说过,你就叫过他一回逸尘,就是刺杀酒井成功的那天晚上。他以为你要死了都吓傻了你知不知道。”

宁致远“啊”了一声,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他只好没话找话:“铁子是什么意思啊?”

陈星哈哈笑:“铁子就是哥们,过命的那种!”

“哦,”宁致远点头,“那我们也算铁子了。”

陈星皱眉,他仿佛很认真的想了想。“我们还不算,你懂吗?”他叹气,“我和安逸尘他们,都是......都是有一样的追求,你懂吗?”

我不懂不懂。宁致远有些郁闷,安逸尘身边的这些铁子,究竟都是什么人啊。想到安逸尘,宁致远又坐不住了。

“陈星,”他低声地、急切地说,“安逸尘在哪里,他在不在上海?”

“他不在上海,上次你们见过之后,他急回了延安。”

“那我见不到他了?”

“上海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是我听说会换人。”

换人。宁致远沉默了。如果换人,那么安逸尘就没有机会在来到上海。那自己就不可能见到他。

他多想见到安逸尘温和的目光,多想触碰他的肌肤啊。他们分离了这么久,他只留给自己一个匆忙的吻,一句没说出口的我爱你就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脑海,宁致远拉住陈星的袖子,认真道:“陈星,能送我去延安吗?”

 

这是疯了。可是宁致远不在乎。安逸尘就在延安,安逸尘就在那里。

 

【下章预告】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安逸尘看着眼前的人,就像做梦一样。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拉住他的手。怕这个身影是水中花,是镜中月,一碰,就没了。

“你看看我,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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