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酒-W

半生心思,一壺江山

心腔【二十五】

“命运敲定了要这么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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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峰的手触到了电脑屏幕,他猛然回过神来,看到伟霆的笑容收了回去,变成了那副冷漠疏远的模样,像是发火的前兆。可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是特别怕,他依然怔怔地坐在屏幕前,看着伟霆高挺的鼻梁发呆。

“转头。”易峰听到伟霆在说话,还看到他的手指轻轻往旁边勾了一下,像什么奇特的魔咒一样,易峰乖乖转了转头。他脸颊上那个粉色的像小嘴一样的伤口暴露在了摄像头底下。

伟霆皱着眉看了看,然后问他:“怎么搞的。”

“吃饭的时候有人打架,”易峰回过头看着屏幕说,“扔过来的玻璃杯子碎了,跳起来就割了一道口子。”伟霆似乎得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答案,他重新站了起来,背过身开始解自己衬衫的扣子,还顺手把已经扯松了的领带直接扯了下来,扔在了椅背上。他的脸又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微微动着,衬衫随着他的动作也偶尔动一动,不过一会儿功夫,扣子就全解开了,伟霆把衬衫脱了下来,露出了他劲瘦的腰身,光滑漂亮的肩窝和脊背,然后他侧着身子过去捞起了一条蓝色的毛巾。

易峰猛地把头扭开,觉得眼前忽然就腾升起了一片红色的血雾,毫无征兆地扑出来,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

 

伟霆站在那里。摄像头拍不到他的脸,可是他能清楚地看到易峰的脸。易峰的脸已经在红红白白间转换了无数次了,看着像是发了热,又像是掉进了冰窟,整个人都在高烧和寒冷中来回切换。伟霆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晕过去,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还那么小,在门外冻了没多久,就引发了哮喘。他说自己没带钥匙,第二天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自己的外套。伟霆不动声色把这件事压下来,后来趁着易峰喝粥的时候自己摸了一下,摸出了一串亮晶晶的钥匙。从大门到家门口的钥匙全部都串在上面,还有他自己挂上去的一个小小的魔方挂件。
伟霆又不动声色地把那串钥匙丢了回去。

然后他又开始回想二姑当初打易峰的理由。好像是易峰在二姑的车轮胎前面撒了满满两盒图钉。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但还是惹怒了二姑。二姑愤怒地扇易峰巴掌,嘴里说:“贱人家出来的小畜生也一样贱。”

自己带着陈竹青要出门的时候,他就蹲在二楼的走廊里,那时候他还没长高,蹲下来的时候抱着自己的膝盖就是小小一团,虽然楼下看不到他,但是走廊里的声控灯亮着,把他的影子缓慢地拖出来,刚好就铺在楼梯上。

有人蹲在那里。

他根本不怕黑。伟霆早就发现了,可是却不忍心拆穿。毕竟易峰小时候用这个理由央求过他的哥哥,能不能和他一起睡。多好的保护伞。他从来到陈家的那天起,就在一点一点试探自己的底线,时时刻刻都巧妙地踩在自己底线的边缘。他还有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他的秘密。黑色的玫瑰,魔方,日记本,兰博刀,他的钥匙。

还有那部手机。

伟霆想。再打的时候已经关机了,看来他没有试对自己留的密码。估计他试了他们两个人的出生日期,可是却忘记了试试年份。

伟霆沉默地盯着他还在发愣的弟弟。

他今天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怎么好像忽然被点透了人生中的某一个关卡,整个人都被关卡后面的漩涡拖了进去。

伟霆有些不高兴。他觉得这个关卡不应该是其他的什么人帮易峰打开,他准备给易峰三年的时间,这才过了半年。还有两年半。有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的弟弟现在坐在这里,像是正生着一场大病,而他没有办法穿过这仿佛近在咫尺的距离去拥抱他一下。

别怕啊,伟霆想,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他把一件灰色的T恤套在身上,然后坐了下来。易峰还在发愣,时间长久地,不知所措地发着愣。

“你在怕什么呢?”伟霆问,试图把他的注意力拽回来,“要不要说来听听?”

“我……”易峰果然不再发愣,而是更仔细但是又赧然地看着他,“没怕什么呀。”他轻声说。

伟霆歪了歪头,忽然问他:“最近成绩好吗?”

这个话题仿佛能让易峰轻松些了,他转头过去把自己的书包拽了过来,然后从里面抽出两张纸。是他的成绩单和排名表。“哥,”他快乐地,有些邀功似的凑到了摄像头跟前,把那两张纸贴上来,“你瞧。”
伟霆随意扫了两眼,看到成绩确实很好,排得很前。

“我看你语文不太好,”伟霆说着,敲了敲摄像头,“你把纸放下。”

易峰把纸放下,人还堵在摄像头面前,亮亮的眼睛露出些许无辜又迷茫的神色,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语文成绩。成绩说不上出类拔萃,但也绝对谈不上不好。他看完了成绩,还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去看伟霆。伟霆也在看他,但是他手上出现了一把短短的匕首,也是一把兰博刀。他在用那把刀削苹果。

苹果皮不断,一圈一圈地旋转下来,很快就削完了。伟霆把苹果分成两半,递给了身边的什么人。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那半只苹果接了过去。一只很白很修长的手。甚至让人分不清男女。

有一个模糊的声音问:“谁呀,说了这么久。”

伟霆只是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易峰盯着屏幕里那只手消失的边缘。

伟霆又敲了敲摄像头。“我教你一句话,”他说,“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易峰慢慢把目光收回来,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好了,快去睡觉吧,”伟霆仿佛叹了一口气,他不再那么严肃且冷漠,声音也温柔地放缓了下来,“马上就三点半了。”

视屏挂断了。

易峰坐了半天才回到他的床上,半天了连冷都没觉得,等觉到冷,才把自己的被子拽过来,胡乱一裹,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他真的生病了,半夜十分烧起来,烧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把绞凉的帕子搁在自己额头上,有人往他的嘴里灌水,还让他吃药。

他挣扎着伸手推拒,不想吃。他只想知道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是不是所有的爱都像一场不退的高烧。不管是压在心里,还是不计后果地说出来,都会让人这么眩晕。眩晕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个人的眼睛,像盛着满天的星光,忽远忽近地亮在那里。不能看得太仔细,也根本分不清心底的是喜悦还是战栗,浑浑噩噩的,整个世界都是自己无法解开的疑问和谜团。

喜欢最好。

可喜欢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爱不行。

爱起来痛得人要死要活。

易峰在第二天黄昏醒来,爸爸正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手里翻着他的成绩单。他张了张嘴,觉得口渴,嗓子也喑哑得厉害,挣扎了半天也只是叫了一声爸。

爸爸拿了水杯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把他被冷汗濡湿的头发往上捋过去,掌心就靠在他的额头上。“退烧了,”爸爸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过两天期末考呢,”易峰说,“病好了我还得赶紧回学校去。”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是吗,易峰想,那就试试。

 

方林申入伍了,和普通的新兵一样带着大红花走的,上面还写着光荣。接新兵的大客车一共六辆,他被排在第二辆登车。送行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家属,方林申没人送,他只好提前上了车开着窗户看外面,看那些母亲妹妹样子的人哭个不休,连他们的父亲兄弟似乎都红了眼睛。他的家庭观念相对淡漠,除了对自己的爷爷,他没有什么太强烈的挂念。可是如今看着窗外送别的场景,竟然心里也有些难过起来。

他正在沉默,忽然有人拍了拍窗户。

方林申低头看过去。

温厉把一包水果糖扔了进来,然后拍了拍手。“新兵同志,”他说,“恭喜你开启人生新篇章。”方林申接住那包糖,摇了摇,兴奋地喊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不是提前回去吗?”

温厉笑笑地看着他,指了指大门外的一辆军用吉普。“我和你一起回去,”他说,“带个人给你看看。”

吉普车的车门打开,易峰从上面跳了下来。方林申乐得把手伸出来拍得车身砰砰直响。方林申倒是觉得几天不见,易峰好像又长大了些,看着有了些不符合年龄的沉静,但是又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林申便不想了,只想从车窗跳出去抱着他和温厉,整个人都开心起来。

不料易峰还没走过来,带队的教导员就喊了集合。温厉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但还是伸长了手臂勾住了方林申的脖颈。方林申盯着他,听到他轻声说:“军营见。”

易峰看这架势,也没有再走过去。远远地挥了挥手。

他们集合的速度极快,那么多的人迅速就上了车,眨眼间,车辆就依次排开,缓缓开出去了。温厉目送着客车走远,才快速走回到吉普车前面。他身上的常服换掉了,也没有再穿便装,而是套着一身褐色的荒漠迷彩,脚上蹬着同色系的作战靴,身形挺拔,像有一根钢筋别在他的脊背上,弯都弯不下来。

“奇了,”他看着易峰说,“你见到我居然没有恨得咬牙切齿,不容易。”

“不至于。”易峰打量着他,从头到脚,“我谢谢你还来不及。”

温厉不置可否,他毫无意义地客气地点了点头,上了车把车门关上,然后摇下车窗来。“是我该谢谢你,”他仿佛很真诚的样子,“方林申心情不好,看到你好多了。谢谢你愿意来。”

易峰笑了笑。“我又不是为了你,”他也摆出很真诚的样子来,“我为了他是我哥的朋友。”

温厉发出一声淡淡的冷哼,随手抛了一个东西出来。“走了。”他话音还没落,车窗就摇了上去,车也打了个幅度不大的弯,向前一窜。

易峰看了看,握在手心的是一颗水果糖。

真小气,易峰想。方林申是一袋,我只有一颗。

 

伟霆仿佛忙得不见了人影,要联系也要花好些功夫。易峰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是脑子里总是会出现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是谁的手?

视屏和邮件都是隔靴搔痒,根本触不到让人真正开心的那个点去。可是伟霆连新年都没有回家来,只有自己和爸爸过新年。无趣到了极点的节日,唯一的惊喜恐怕也只有一束花。伟霆不知道什么时候定的,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被人冒着雪送到家门口,是一束满天星。

易峰大清早地开了门就有一束花怼在他鼻子底下,带着微雪独有的冷淡而清新的香气,开得很是热烈。

送花的小哥笑得很开心,歪歪扭扭地戴着帽子,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声音活泼得像是一只不知名的鸟:“新年快乐!”他说完把花往易峰怀里一塞,还顺手给了他一支笔。

易峰迷迷糊糊把花签下来,看着送花的小哥跑远了才把门关上。爸爸正好从楼上走下来,看着易峰怀里的花问:“william送来的?”

“嗯,”易峰说着把花放在了桌子上,看来看去觉得这花喜人,“开得真好。”爸爸坐在沙发上开电视,易峰听到爸爸点了一首歌在那里放。一个男声满不在乎地唱:

“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为爱情总是难舍难分

又何必在意那一点点温存

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

在每一个梦醒时分

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易峰听得潦草,没有听到心里去。他心里全是那一束开到荼蘼的花,还有不知名的喜悦。

白天懒懒地过去,等到晚上才和伟霆约了开视屏。伟霆正走在街上,身上裹着一件格子大衣,里面套着那件银灰色的毛衣,随意带了一条围巾,下巴就埋在里面,下半身看不见,举着手机和易峰说话。他那里也在下雪,举着手机的手一会儿功夫就冻得通红,拿一会儿就换另一只手继续拿。

两个人想起什么就说什么,零零总总说了些废话,直到伟霆回了宿舍视频还开着,他也不挂,就开着视频干自己的事。易峰更是乐得清闲,把自己的作业摆出来刷刷地写,一抬头就能看到伟霆也皱着眉在翻书。

易峰知道伟霆愿意白天也开着看书的小灯,温暖的灯光从他的斜上方铺下来,把他的头发和眼睫都刷上了一层甜蜜的色泽,右半边脸又隐在阴影里,皱着眉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地让人心动起来。

易峰又想起了那只手。

白皙修长的手。

但他没有问,而是低下头去继续写作业。谋定而后动,要不然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定了心,写起题来更专心起来,写了一小会儿再抬头,发现另一头伟霆正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哥?”易峰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无聊吗,”伟霆忽然问,“都没人陪你过新年。”

白天倒是有朋友打电话约易峰出去,但是他全部拒绝了。他愿意等着晚上。“不无聊啊,”易峰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在陪我吗。”

伟霆听了便笑起来,他伸长手臂从自己的书架上拿下来一本日历,随手翻了翻。“用不了多久了。”他说着,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看着有些疲惫。

 

易峰长大后最怕两件事。一件是应酬,一件就是伟霆出差。说到底应酬这东西想想办法动动脑筋也不难,他只需要拿出来三分力气就能让别人开开心心的,但是他觉得这三分力气都花得他极不情愿。但总归还是有法子解决的;伟霆出差就不一样了,也是说走就走,和他当年上学去一样。

这里好好说着话,另一边秘书就把他的机票定好了。连午饭都能从家吃到机场去。不出半年就能凑个vip出来,每年多少次的免费飞行,易峰气得想把那些航空公司统统拉黑。

但该走还是要走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哪怕用上七分的力气,再加上随意分给别人的那三分,回过头来用十分都压不住这件事,没来由地就是怕,心慌。易峰自己分析,八成就是上学那几年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连“我好想你”都要几番斟酌,怕它们一从嘴里吐出来就变了味道,再缱绻也让人捉摸不清。命运就是这么敲定的,他被别人抓在手心里。

大多数的孩子们从高中开始觉察到时间的飞逝。他们会猛然发现过完高中之后青春似乎就像是开了加速器,一不留神就从指缝间溜走,走得潇洒极了,头都不回。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他们开始希望时间慢一些,让他们不要太快地长大。

易峰不一样。他的少年时期都是被他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消磨过去的。他学习也好,交朋友也好,打架也好,都是一种消磨时光的方法。时间对他来说太漫长了,他想很快就长大,想全世界都停下来,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去追一些他注定要错过的年岁。

时间从来都是这样。

四季轮换之间就过完一年,过几个一年之后就是十年,然后就是一生。易峰的初恋在什么时候萌芽他已经忘记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它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它也没有枯萎,反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地生长起来,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去,盘根错节地疯长,长得他自己都浑然不觉起来,只能任由那些情感肆意弥散。

仔细想想,他在这感情里还算开心地长大。

毕竟仰望得太高,贬低的只有自己。

 

易峰高二的第二学期快开始了,这一天晚上谢然约易峰吃饭。他毕业了,考上了大学,九月份就要去新学校报道。易峰听了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带了礼物欣然赴约。谢然还是和当年把他拦在校门口递情书的时候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他看着易峰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这几年谢谢你没有躲着我。”

易峰摇了摇头,把手边的礼物推过去。“希望学长你学业有成。”易峰说。谢然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易峰正在惆怅怎么把他搞回家去,就遇到了谢然的同班同学。他们正好也出来吃饭,班级聚餐,看到喝醉的谢然,有人自告奋勇地把他接了过去,保证会把人安全送到。

人群散了易峰去结账,把小票随手塞进了口袋里,看看时间不早,就慢慢往家里走。

赵叔越来越频繁地请假,他身体越发不好了。爸爸准许他随意休假,家里时常只有易峰一个人。他再一次叹着气开了门,伸手去摸墙壁上的开关,摁下去,灯没有亮。

黑黢黢一片。

易峰把门关上,摸摸索索地把门边的抽屉打开,他记得里面有蜡烛。当时他还疑惑赵叔为什么要在家里备这么多蜡烛,现在看看停电这事居然也能被他碰上,赵叔还是挺有先见之明。

他用拇指顶开打火机的盖子,把蜡烛点了起来。小小的火苗窜动着跳起来,易峰放一支在桌上,又去点第二支。还没点亮,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不轻不重,敲了三下。

易峰猛地抬起头,往紧锁的门边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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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想把方林申和温厉的事扯开写一写,等这个写完看看能不能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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